但他没真的这么说——尽管这世上的一切都令他郁郁寡欢,但他也还是有那么点念想的。如果要做个比较的话,他大概比梦中提到的那个基色总督更可悲一点,因为对方一旦吃到了苦头,得过教训便不会再犯,而他如今几近遍体鳞伤,但还是忍不住对未来抱有期待,真是荒谬至极。 或许他可以活捉押沙龙,然后找个机会让他溜走,他可以去投靠他的外祖父基述王……或许更近一点,他可以去找埃斐,她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放弃他的…… “切断希伯伦和卫城的供给线后,找个机会把叛军引入以法莲森林,”他说,“不必穿太重的盔甲,以方便行动为主,他们只擅长在平原地势作战。让士兵们在皮肤上涂抹绿色的药膏,有益于隐藏,而且可以防止森林里的毒虫叮咬。” “是,陛下。” “另外,如果押沙龙亲自带领军队作战……看在我的份上,对那个年轻人温柔一点。”他压低了声音,“记住,他的命是与你维系在一起的。” 约押沉默了片刻,多半以为这是他的威胁——其实不然,大卫只是纯粹地在陈述事实。在那次启示中,他看见这位年轻的将军割下了押沙龙的头颅,但很快他自己的头颅也会咕噜噜地滚落在王宫的石板地上,大卫没有看清对方的脸,只记得将约押的脑袋割下来的是一把镰状弯刀。 送走约押后,大卫又慢慢走回帐篷,衰老犹如沙漏,会让生机连续不断地从身体里流失。 在自己的军队面前,他不能表现得太过虚弱,但当阳光褪去,回到篷布遮盖下的阴影中时,他感觉又累又倦,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他不在乎耶路撒冷,不在乎什么神启,甚至不在乎雅威。他倒在铺盖上,闻t着空气中尘土的气味,感觉肺腑渐渐干涸了,视野再一次暗了下去。 这一次,梦中的时间没有回溯太久,他看见自己坐在谒见室里,但是神情恍惚,像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国玺上的红泥被阳光晒化,沿着拇指流淌到掌心,像是伤口渗出来的血。窗外有人窃窃私语,声音并不响,但清晰地就像是在他耳畔说话一样。 “没想到居然会发生这种事……”其中一个声音低声道,“可怜的塔玛公主……那可是和她有血缘关系的亲兄长……” “真是史无前例的丑闻。”另一个声音回答,比前一个更低沉,饱含怒火,“血亲间的乱/伦……埃及人的肮脏行径,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会在我们的王室内部发生,不知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这件事……” “反正那位王子也不可能继承大统了。”第一个声音说道。 “也许应该将塔玛公主暗中处理掉,反正她已经被毁了。若陛下还清醒,就该明白这件丑闻决计不能宣扬出去,而死人是最不会讲话的……现在已是深秋,凛冬总是很容易带走那些身体虚弱的可怜人。” “猊下不会答应的。” “她有什么权力干涉这件事?”后者冷哼一声,“她连自身都难保。” 随即场景变换,他仍拿着国玺,但窗外的人影消失了,约押正站在他面前,用一种让他感到烦躁的声音说道:“我明白您对押沙龙殿下的期许……但是陛下,殿下实在是太年轻了,他甚至没有打过一次仗。” “他会处理好的。”他看见自己摆了摆手,“另外,不要轻易让他离开战场,我希望他至少在半年内不要回到卫城。” 当时并不是傍晚,可他看着窗外的太阳缓缓下沉,血红色的光拖曳着人影愈来愈长。白昼将尽,房间里不只有他一人,可他总觉得周围空荡荡的——像是她带着塔玛离开后的很多个傍晚一样——孤独在他心中蔓延。 他看见另一个自己拿起国玺,想要在那张委任的诏书上印章,他冲过去,想要阻止他,想要将国玺从对方手中夺走,但一阵刺目的白光闪过,像是骤然炸开的烈日,他手上既没有国玺,也没有融化后的红泥,只有一颗白色的石子,年轻的埃斐坐在他对面,他们正在下棋。 “如果是我的话……”她说,“既然我占据着信息上的优势,不妨利用这一点。我可以给你透露一些关于未来的消息——内容是破碎的,没有具体关联,但足以让你产生一些错误的联想,当你以为自己正在有意识地避免这种情况时,实则是踏入了我预先编织的陷阱。当你事后意识到这一点,也无法对我有任何责怪,因为我提供给你的消息都是真实的,只是你自己的理解出现了偏差。” “呜哇,好可怕。”他假装打了个寒颤,“如果以后我得罪了你,麻烦直接用鞭子抽我。” “在这个信息不便于传递的时代,巧妙利用手头的信息优势,有时会产生意想不到的结果,这就是我为什么总是跟你强调以色列应该拥有一个真正的情报机构……”埃斐敲了敲桌面,棋盘上又只剩下两枚白子了,“看来这一局又是我赢了。”
第187章 “陛下。” 上帝啊——尽管他已经不怎么相信它了,只是习惯使然——押沙龙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就是这两个字。 自从他率领军队长驱直入,全面占领了卫城与王宫后,那些没能逃走的贵族们就立刻改口,尊他为以色列至高无上的王(不久之前,这个称谓还属于他的父亲大卫),仿佛这样能使他高兴,他的部下们反倒慢了一拍,才跟着他们一起尊称他为陛下。 其实押沙龙并不在意他们怎么称呼自己,真正令他感到厌烦的是登上王座后的一系列麻烦事。所有人好像忽然不会处理工作了,每天都有一大堆事等着他定夺,长篇累牍的公文堆在桌案上像是一堵高墙,其中至少有一半会让他感觉“但凡动过一点脑子都不该有这种想法”。 比如有人建议他成立一支特殊军队去屠戮那些抗议他篡位的普通百姓,“直到卫城的每一个水沟里都流淌着反对者的血” ,那个人如此写道,认为这样才能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押沙龙不知道这么做能不能“儆”到谁,但他脑海里已经浮现出猊下挥舞着鞭子把他抽得满王宫逃窜的景象。 每天都有人提出类似的愚蠢想法,一开口就是“陛下这……” , “陛下那……” ,像是一□□ /配期的公鸭在他耳边啰嗦不停,押沙龙不得不耐着性子婉拒他们,他们之中大多是以色列南部的大贵族,这场叛变发动得太急迫,现在他需仰仗他们的力量,不方便直接朝他们发脾气。 好在这次向他觐见的是他在希伯伦的心腹之一,至少让押沙龙牵动嘴角时不那么艰难了:“怎么了,亚希多弗?” “您这几天一直忙于公务……”说着,对方迟疑了一下, “以至于在其他方面有所耽搁。我等认为如今时机恰当,您可以试着去先王的后宫走动一下。” “亚希多弗……”押沙龙感觉太阳穴的抽痛愈演愈烈,“我以为你是来给我减少一点麻烦的。” “按照祖训,先王的继承人也将继承先王的后妃①。”亚希多弗说,“而且您登基为王的当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亚希暖绞死,让她背后的耶布斯人胆战心惊,这对您与本地的贵族们交好并无益处,如果您亲近几位妃嫔……” “在我还没有对你发怒之前,见好就收。”他阴沉地打断了对方,“我不是为了睡我父亲的女人才发起战争的,多加……类似的言论,我以后都不想再听见。” 他看见对方仓惶、不知所措的面庞——年轻人,押沙龙想,尽管对方实际上还比他年长一岁。他拾回笑容,轻声安抚了几句,直到对方脸颊上重新有了血色,才送对方离开。 大门阖上后,整个大殿又只剩下押沙龙一人。他特意没有让宫仆在一旁服侍,好让自己久违地获得些许宁静。 攻入卫城的过程比他想象中顺利,他熟知卫城的守卫军布局,轮换时间,以及军队中层中有哪些人容易被收买,哪些人贪生怕死,哪些人对现状忿忿不平,渴望机遇……最重要的是,现在王室对各方局势的情报似乎不像过去那么敏感了。 看来他猜得没错,猊下离开后,以色列最重要的情报机构“归栖者”出了大问题。 “猊下……”押沙龙喃喃道,“现在一定很生气吧。” 虽然这么说,但当他想起对方时,首先想到的还是对方沉静的、墨水晕开似的微笑。 他看着由香柏木搭建而成,雕花上贴有金箔的大殿穹顶,忽地回想起猊下曾经是怎么牵着他的手来到王座前——他的母亲玛迦当初也喜欢这样牵着他的手,但猊下的手掌要粗粝一些,那是战斗与劳作留下的痕迹。 当时有关他会继承王位的消息就已经成为了大多数人的共识,但猊下并没有提到这些,王权对她而言似乎从来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旦坐上那个位置,就会感觉周围的一切离自己越来越远。”她叹息一声,“押沙龙,如果有朝一日……你也处在和你父亲相同的境况下,永远别忘了自己是为了什么而甘愿忍受孤独的。” 某种意义上,他还不算真正坐上了这个位置,但已经提前体会到了孤独的滋味。他从未感觉和自己的部下们开会是一件那么令人厌烦的事情,他怀念希伯伦,怀念那里绵延的田野和在泥土路上成群结伴的孩子们,他怀念大马士革,怀念熔炉点燃后空气中的燥热和市井嘈杂的打铁声,他甚至怀念蛾摩拉——哪怕他只在那里待过两天,但那里有高耸瑰丽的星形要塞,有猊下和他的小妹…… 他唯独不怀念卫城。 他在这里出生,并长大成人,但仅仅离开了六年不到,这里对他已经成了一座陌生的城市,他的父亲也变成了一个让他陌生的人……不知道当他攻破卫城时,对方脸上会是怎样的表情。 不,别去想这些……他告诉自己,不要去想任何会动摇自己的东西。 当押沙龙回过神时,已经下意识地双手合握,作出了祈祷的姿势。他并不想向雅威祈求什么,但t一时又想不出其他可以寄托希望的神明,只好遵循本能的指引:“猊下,我不奢望能获得您的原谅,只愿您能相信我的话……我从不觊觎王位,也不渴求权力,我的所作所为不出于任何自私的念头……” 在起兵之初,押沙龙就有意封锁了消息,虽然以猊下对整个黎凡特情报的掌控力,恐怕很难隐瞒太久,但能拖到现在这一步就足够了。如果猊下提前得到情报,一定会在他率北上之前介入,如果连她都选择站在他的对立面……他真不知道自己能否狠心继续下去。 “拜托了,请赐予我战胜命运的勇气。”他喃喃道,“即使要让我下地狱也好……只要让她们获得幸福就足够了……” ××× “耶底底亚。”塔玛嚅嗫道,“我有一个请求……” 耶底底亚面无表情地拒绝了她:“想都别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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