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现实没有留给他太多伤春感秋的时间。发现左手根本使不上力后,他干脆卸掉了盾牌,抽出腰间的匕首,割开了一个想要偷袭他的士兵的喉咙——后者喷溅的鲜血亲吻着他的脸庞,终于让他感受到一丝暖意——然后随手从脚下的尸体上拔出一把长刀,再度正面迎上了约押的视线。 他的身体越来越沉,皮肤下流淌着的变成了铅水……但是还不能停下,记得吗?押沙龙,你身上背负着比死亡更沉重的东西,你得赢下来……想想塔玛,想想猊下,押沙龙……你要杀了他,为了她们,杀了他…… 他沉住呼吸,谨慎观察着约押的步伐,剑柄依然湿滑,让他难以握紧,但是只要一击……真正致命的攻击只需要一击…… 忽然,约押的脚步停住了。押沙龙迟了好一会儿,沿着约押的视线向下看去,发现一截红色的剑锋从胸口穿出,像钥匙一样拧了拧。 剑是从背后刺进来的,但那里到处都是被箭矢穿透的伤口,押沙龙甚至分不清是哪一个。 奇异的是,他没有体会到任何疼痛,他能感觉到骨骼断裂的声音,感觉肺腑在刀锋的搅动下支离破碎,却唯独没有感觉到痛,只有冰冷和空虚在身体里扩散,让他想起了那把脱手的长矛——当时他也有类似的感觉,一种与重要的东西断开了联系的悲伤。 约押走近他,在他耳边低语:“抱歉了,为了亚多尼雅殿下,我不得不在这里杀死您……但陛下曾特意嘱咐我留下您的性命,至少作为一名父亲,他是真心爱您的,希望这能让您在死前有些慰藉。” 他离得很近,但押沙龙已经看不清他了,只有白光不断在眼前炸开,吞噬了视野中的一切。他的身体不再感觉沉重,也不再因失血过多而发冷,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他终于久违地获得了些许宁静。 一丝熟悉的气味从鼻尖拂过,闻起来像是泥土和太阳晒过的麦子,像是怒放的鲜花,还掺杂着一点若有若无的,青草和葡t萄酒的气味。 循着气味的引领,他似乎感觉到有人影在靠近,他听见他们的声音(呼唤着他的名字),他们的气味和温暖包围着他,他感觉自己融化了,越来越小,从一个伤痕累累的战士变回了那个小男孩。 他张开手,想要靠近他们,触碰他们,想要回到他们的怀抱里…… 然而一片黑影投下——白光褪去了,那些朦胧的人影也消失了,他们谁都不在他身边——只有约押,穿着血迹斑斑的镶钉皮甲,高举他的战斧。 请不要伤到我的头发……他想告诉对方,她从前最喜欢给他和小妹梳头。 可是斧头落下得太快,未尽的话语化作了喷薄的血雾,在空气中无声弥散。
第190章 “这是一场卑鄙的胜利。”约押听到身后有人喃喃自语, “神会为此惩罚我的。” 又是那小子,约押不太记得他的名字,大概是亚勒或者亚律什么的,是大卫王为了这次的以法莲之战特意拨给他的新副官,也是他所有副官中最年轻的一位。约押仍记得这个年轻人在战前对押沙龙的崇敬与赞美,然而在不久之前,那个从背后偷袭了押沙龙的人也是他。 约押对他的忏悔不屑一顾,也不认为这种胜利有什么卑鄙可言——胜利就是胜利,代表着荣耀与功绩。押沙龙或许是一位不错的王储候选人(甚至是最好的) ,但他已经死了,那段将王座据为己有的短暂时光成了他此生最后的荣光。 那些跟随他的势力很快也将分崩离析,此后他留在历史上的名字唯有“窃国者”,人们只会记得他——约押,大卫王的爱将,在以法莲森林打败了觊觎他父亲宝座的叛徒王子。 押沙龙的头颅被他本人的披风包裹着,但当军队收整完毕,打算回到营地时,没有人敢靠近那颗头。约押在心里暗骂他们是一群废物,但最后还是不得不自己拿在手里。 不过在回营的路上,他也在暗自后悔不该把事情做得那么绝,如果放任押沙龙失血而死,或是只割开他的喉咙,约押至少还有辩解的机会,毕竟战场上刀剑无眼,有误伤是很正常的,然而斩下头颅——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证明他刻意无视了王的命令,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杀死了对方。 约押倒不觉得大卫王会第一时间联想到亚多尼雅身上,但在这种敏感的时刻,多少也会怀疑他是否私下勾结了哪一位王子,恐怕他这次杀死叛军之首的功绩,尚不足以与他的过失与私心相抵……王应该不会在这种时候朝他发怒,但等他重新坐上王位后,极有可能通过别的方式找他秋后算账。 只能祈祷神早日将大卫王接回身边,让亚多尼雅登基为王了。 然而,在回到营地直面王的怒火之前,约押遇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埃斐,以色列的前宰相,如今的蛾摩拉女王。 在这种时候突然见到埃斐,约押心里五味杂陈,但更多的是一种微妙的戏谑感。 为她病态而憔悴的面容——数年未见,在他记忆中,对方一直是在以色列时的模样,年轻美丽,仿佛永远不为时光所扰,很难想象当他们再度遇见彼此时,对方竟然会以这样狼狈的姿态现身;也为她的姗姗来迟——有趣的是,她大概只要再早到那么几刻钟,至少能见押沙龙最后一面,可惜命运在冥冥中仿佛早已有了定数,他们偏偏就是这样错过了,让这位女王千里迢迢赶到这里,只是为了见一个没脑袋的死人。 若是以往,约押大抵会有兴致把她拘为战俘,一同带回营地敬献给王,不过现在他最不想见到的就是这个女人。虽然埃斐与大卫王分别多年,但约押从不低估她对后者的影响力,有这张嘴在一旁煽风点火,谁知道大卫王会不会一气之下做出什么有失贤明的事。 “如果你来是打算阻止什么……”他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不带什么情绪,“那么你来晚了。” 那张疲倦而麻木的脸抽动了一下,像是一条垂垂老矣的狗突然被人踢了一脚。 她花费了好一会儿,好像才真正明白他话语中的含义,但她缄默不语,视线在虚空中游移不定,最后才落到他手中被血染红的披风上。 约押看着她的嘴唇蠕动了几下,但很迟才真正开口:“那是什么。” 那并不是疑问句——显然,她已经知道了一切,但当真相尚未被冷酷地揭示之前,她还不愿意直面它。 想到这里,约押突然生出一股厌烦的情绪,看到这个女人心如死灰的样子,并不如他想象中那样畅快。对方此刻的样子,让他想起了很多次战争结束后,他不得不亲自前往部下家中,告诉死者的亲人他们已经阵亡的消息——当然,史官们在记载时会写作“光荣牺牲”——他们当时的表情,就像是现在的埃斐,那深不见底的悲哀,用多少荣耀和银币都填不满。 “你知道那是什么。”他对她没好气,至于这种怒火是源自对旧敌的憎恶,还是对自己内心深处那股愧疚之情的恼恨,约押自己也说不清,“我可以施舍你一点时间,让你见他最后一面,见过他之后,你就走罢。” 埃斐没有回答,但当他将那个装着头颅的披风交给对方时,对方在沉默中接过了。 直到披风脱手,约押才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右手有多么轻松——不应该如此的,那只不过是一颗人头,可是拎在手里沉甸甸的,头颅里的血已经流尽了,但约押总觉得那颗头颅越来越沉……比他刚砍下它时还要沉。 他看着她慢慢解开披风上的那个结,当一缕被血浸湿的发丝露出来时,埃斐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像是某种突发的急性病。她的手指抽搐到连披风的一角都捏不住,但披风还是随着系结松开而抖落,露出了押沙龙惨白的、血迹斑斑的脑袋。 她的喘息越来越急促,也越来越沉重,她的另一只手抠进泥土里,指甲因翻盖而流血,但她恍若未觉。片刻过去,她的呼吸里逐渐有了哽咽,泪水止不尽地落到那颗冰冷的头颅上,她将手指伸进他被血染成深褐色的发顶,好像在试图为他梳理头发,当手指梳到结块的部分时,她还小心翼翼地放轻了动作,仿佛生怕扯痛了对方一样。 虽然约押只允诺了她“一点时间”,但没有人去打断这漫长且毫无意义的举动。做完这一切后,她捧起押沙龙的脑袋,轻轻在他额前落下一吻,她最后的两滴眼泪落在了押沙龙的眼睑上,在这之后,她的泪水便干涸了。 埃斐站了起来,但没有把押沙龙的头颅交还给他,而是看向了他的副官——又是那个叫亚勒的副官。她的目光在这个年轻人脸上停留了很久:“你可是齐丹塔的儿子?” “是的。”亚勒回答,“若您记得,我的父亲曾有幸在对抗疯王扫罗的战役中为陛下与您效劳。” 什么? !他居然是这女人旧部的后代? 约押又惊又怒,同时加剧的还有他内心的不安。 是了……他忽地想起,这支军队确实由他调遣,但这并不是“他的军队”。 这支军队里充满了克里特,非力士和赫梯人,这是在他麾下决不允许出现的,即使他们是父辈与犹太民通婚后的孩子,约押也依然认为他们是外族,尤其是非利士人,他们血液里残忍和暴戾的种子,不是通过和一个犹太女人结婚就能洗清的。 然而,这些人基本都是早年追随大卫王的雇佣军的后代,大多受到父辈的影响,仍对这个早已是其他国家统治者的女人抱有憧憬和敬畏,甚至不逊于大卫王本人——这不奇怪,外族人总是狼狈为奸的,但在此时此刻想起这件事,竟然让约押骤然生出一种孤立无援的惶恐。 她点了点头:“请帮我拿好他。” 闻言,亚勒的脸色霎时苍白了许多,但终究没有拒绝对方的请求。将押沙龙的头颅托付给亚勒后,她便猛地咳嗽起来。 约押起初没有感到奇怪,毕竟这个女人现在确实是一副病痨鬼的样子。她咳得很重,每咳一下都像是要把内脏都吐出来,指缝间很快就渗出了血色。约押看着她,感觉她即使下一秒死在他面前,他也不会觉得奇怪。 但是很快,埃斐咳出的就不只是鲜血,变成了一种乌黑的、带着恶臭的黏液,她开始呕吐,黑色的黏液流淌到地上,还有一些模糊的、呈絮状的血肉,滋滋地溶t蚀着地上的野草。约押可以确定,那些血肉刚刚被她吐出来时还是活物,他甚至看到它们在黏液和脓血的混合物中抽搐了几下,像是搁浅了的鱼。 “喂,你……” 约押不禁感到恶心,但更多的是惊恐——因为她吐出的东西已经远远超过了这具身体所能容纳的,哪怕她体内的每一滴血都是这种黑色黏液,将她的身体像棉布一样拧干,都不可能淌出那么多。 当埃斐停止呕吐时,那种如雾一般萦绕着她的老态与憔悴已经彻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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