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希兰已经七年没有来过提尔王宫了——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提尔毗邻蛾摩拉,想要找到回去的机会并不难,事实上, 他确实因为工作上的事情而多次返回提尔, 眺望过王宫华美的大殿尖顶和巴尔大神庙,但从未生出过想要回到那里的想法。 负责为他引路的宫仆里都是熟悉的面孔,只是比记忆中老了一些,不同于犹如民族熔炉的蛾摩拉,提尔虽然也是民风开放的城市,但王宫的仆从依然身着传统的迦南服饰……然而,尽管他置身于家乡气息的包围下,却不觉得提尔就比蛾摩拉更令他亲切。 如果是故人的老去只是唤起了他心中的惆怅,那么这种陌生感则提醒着他另一件事——流逝的岁月大概确实是无法回来了,而他人生中最重要的那段时光,并不是在这座城市里度过的。 不过, 就连他心头的那一点怅意,在见到自己的父亲后也挥发得一干二净了。 “好小子。”阿比巴尔王一把抱住了他, 希兰几乎听见自己的骨头咯咯作响, “你可真是变了不少。” 希兰花费了一点时间,才勉强按捺住那股被人戏耍了的恼火:“您也是。” 诚然, 父亲与他印象中大不一样——他毫无疑问地老了,头发灰白, 而且稀疏了许多,皮肤上布满了褐斑, 他至少瘦了六石, 但不像是出于勤恳的锻炼,更像是年纪渐长后慢慢失去胃口的结果, 他的肚皮瘪了下去,像一个空了的酒囊,鼻子也不似以前那样因为肥胖和酗酒而红到发紫了。 不过,就像安赫卡常说的那样,肥胖和衰老都是健康的敌人,在体重恢复正常后,老了的阿比巴尔王看起来反倒比他中年时纵情享乐的模样好了许多,至少能让人稍微回想起他曾经也是一位姿容非凡的美男子了。 希兰不知道用“精神矍铄”来形容自己的父亲是否合适,但不管怎么说,他都和信里“卧病在床,不久于人世”这行字没有半点关系。 他揉了揉刚才被父亲勒得生疼的手臂,虽然他已经长得比父亲还要高了,但被对方揽住臂膀时,他仍觉得自己是一只脆弱的鸡仔:“所以您是有意装病?” “人一旦老了,年轻时留下的伤病就像蚊虫一样惹人厌烦,只是病重与否的区别罢了。”阿比巴尔王面不红心不跳地回答,“然而,如果真要等到人都快不行了,才决意去处理那些麻烦事,迟早会陷入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窘境……很多时候,朋友的教训也是你的教训,你要记住这一点,希兰。” 对方没有点名,但希兰知道他在暗指大卫王。 据说他已经重病到几乎无法处理政事了。押沙龙死后,以色列未来的继承人成为了一个谜,不少王子都蠢蠢欲动,其中四王子亚多尼雅献少女亚比煞,以美色蛊惑国王,近两年在宫廷中风头无两。 阿比巴尔王拍了拍他的手:“这几年,你在她身边过得如何?” 虽然至今为止,父亲的形象是希兰见到和记忆中相差最远的,但仅仅是这个动作,那种分别多年带来的生疏便烟消云散。 “那就要看您想听哪种回答了。”希兰说,“礼貌的说法是,猊下是一位好老师,蛾摩拉是一个很不错的国家,我过得很开心。” “那肺腑之语呢?” “肺腑之语就是——被黎凡特最有权势的女人圈养真是爽翻了。” “那可真是够丢人的。”话虽如此,阿比巴尔王的语气里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好像一点也不奇怪儿子会被自己的挚友教成这样,对于他这种毫无志气的说法也不感到介意,“不过,岁月确实变幻莫测。许多年前,谁能想到过去比布鲁斯的旧址会再一次辉煌起来呢?蛾摩拉,文明的泉眼——如果不是为了隐匿你的行踪,真想去亲眼见识一下啊。” “虽然我总觉得罗丹的记载有点夸张,什么'见识过蛾摩拉后,日后任何城市在我眼中都将显得丑陋'之类的……”他说,“但这辈子如果不亲自去一次的话,您一定会抱憾终身。” 闻言,阿比巴尔王笑了起来:“是吗?那就赶快滚回来接替你父亲的工作,把被圈养的位置让出来吧。” 这几乎称得上明示了。 希兰感到五味杂陈,“意外”反而是这种心情中最稀薄的,毕竟他仍是金发,说明父王没有让其他王子接受恩赐。一方面,他为父王对自己的宠爱仍未动摇而高兴,另一方面,他心里似乎没有为自己即将继承并统治一个国家感到多么激动。 对他而言,那似乎是一件很遥远的事,尽管他已经比猊下高出近两胫,即使让他去睡那张孩提时代的双层床,大抵也要把腿缩到胸口才能把自己塞进去,但在内心深处,他好像从来没长大一样,在卸去外交大臣的工作后,他还是觉得待在猊下身边,生活在她的羽翼之下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您为什么会那么看重我呢?仅仅是因为母妃吗?” 尽管他的生母备受宠爱,但她不是唯一受到过这种宠爱的女人,若要论血统,他也不是最高贵的。以他对巴尔的了解,对方不像是会主动干涉王室继承权的那类神明——事实上,由于巴尔过分随遇而安的性格,希兰很难想象他会去主动干涉任何事,所以对外无论如何解释,立他为王储应该是阿比巴尔王单方面的决断。 希兰注意到他的父亲喉结耸动,但一言不发,仿佛有话要对他说,最后又咽了回去,最后化作了一声叹息。或许对方原本只是想找个理由把这一时刻敷衍过去,但最后放弃了,或许他只是厌倦了在自己最亲近的人面前也满口谎言。 老人的吐息里有一种苦味,可能是咀嚼过某种用来止咳的药草,他知道父亲的身体并不像传闻中那么差,但也没有他表现出的那么好。 “你还记得自己的十二岁生日吗?” “记得。”他说,“您把我赶出王宫一天,美其名曰'自由的礼物'。” “你的每一个兄弟姐妹都有过同样的经历。”阿比巴尔王说,“十二岁生日时,我让你们离开王宫,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一看真正的提尔——这座养育了你们的城市,回来后再将你们这一天的所见所闻讲给我听。大多数时候,我会听到无尽的赞美,提尔是一座伟大的城市,在我的统治下欣欣向荣,百姓们生活富足……也有些经由他人授意,会含蓄地向我暗示自己的母族将商会t和家族土地管理得很好。” 说到这里,阿比巴尔王看了他一眼,似是意有所指:“希兰,你还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说的吗?” 希兰回想了一下,突然感觉有点不妙——但说出口的话已经覆水难收,他只好干巴巴地说道:“'人住的地方怎么到处都是脏水?到底是谁修得烂排水渠,真该拉出去吊死。'”说完,希兰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原来我曾经离绞刑架那么近。” “听完你的回答后,我几乎立刻想起了那一天……”阿比巴尔王复而叹息,神情因陷进了回忆的深潭而恍惚起来,“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十几年?几十年?当时我还是王储,大卫则因为扫罗的猜疑而整天往提尔跑,我们都那么年轻,正是轻狂且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埃斐看起来反倒比我们年长一些。在相识的当天,我就带着他们逛遍了提尔的大街小巷,想要向他们炫耀自己的国家,教他们知道世界的中心究竟是何模样。” “他们都看出了我的心思,大卫表现得很配合——他一贯很会适应气氛,惊叹和赞美如亚嫩河般滔滔不绝,也令我很满意,但当时我更想听到的是埃斐的评价,尽管认识不久,我也能嗅到她身上深藏不露的傲慢,知道她是那种难以被取悦的女人。” “是这样吗?”希兰面露疑惑,“可是只要蛾摩拉这一年的收成很好,猊下就会很开心……有时看到孩子们在街头玩棋子游戏,她也开心。” “是啊……可惜我当初年轻又愚蠢,总以为自己看到的就是全部,而等我真正了解她,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阿比巴尔王苦笑一声,“直到我们分别时,埃斐才说了那天的第一句话。她告诉我,提尔城内的污水长期淤积在贫民居住的区域,使得虫鼠大量聚集,而贫民本就是最容易患病的群体,如果不考虑治理,提尔迟早有一天会爆发瘟疫……她还说西顿也是一样,证明了迦南人根本不会设计地下排水系统。” “……很有猊下的风格。” “我当时很不高兴,觉得她是世上最刻薄的女人——很漂亮,但是刻薄。”阿比巴尔王说,“再然后,西顿爆发了鼠疫。” 见希兰没有回答,阿比巴尔王便自顾自地继续道:“自那之后,我便很少在沉溺在那些溢美之辞里了。” 半晌过去,希兰依然缄默不语,直至阿比巴尔王用眼神询问,他才抓了抓头发:“没什么,我只是……第一次被别人和猊下放在一起评价,所以有点……” “不高兴?” “也不是,只是……感觉很奇怪。”他说,“即使在群星璀璨的时代,也注定了会有几颗星星是最耀眼的,就像猊下,还有塔玛和耶底底亚… …但我不是那样的存在。” “我年轻时也有过类似的想法。”阿比巴尔王说,“有的君王注定将成为整个国家不可磨灭的历史,有的君王不过是王朝更叠的匆匆过客……我自认为是后者,提尔确实是一个了不起的国家,可我从未做出超过我父辈和祖辈的伟绩,因为这种想法,我对命运做了许多退让。” “可提尔还是黎凡特最强大的国家之一。” “与国家无关,她……”阿比巴尔王摇了摇头,“不,我已经过了该谈论那种事的年龄。时间只逝不返,无论我是否后悔,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只可惜……曾经的我总以为失去点什么也无妨,反正除了那些,我还能拥有许多别的东西。可等我累了,老了,终于有空闲为年轻时的那点遗憾而不甘时,却已经耗尽了曾经想要追寻美好之物的勇气。” 父王握住了他的手:“和我不同,你还很年轻,希兰。”他看着他,像是在看曾经的自己,“别重蹈我的覆辙。” ××× 希兰已经离开蛾摩拉好几天了。 耶底底亚已经多少猜到了他离开的原因。阿比巴尔王身体抱恙的事情并不是秘密,希兰今年十九岁,作为一个国家的王都绰绰有余,更不用说被正式公布为提尔的王储了。在这期间,他也含蓄地问过埃斐,得到了一些隐晦的消息,希兰此行只是暂时离开,但他最终作为未来统治者返回提尔应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只是不知何时会提上日程罢了。 不过理解归理解,这不代表耶底底亚对于自己要承担对方的一部分工作毫无抱怨。 相对于塔玛和巴尔,希兰的工作是他最不乐意接手的,一方面是因为他不喜欢和其他国家的使者打交道——他不喜欢跟任何笨蛋打交道——另一方面则是那群喜欢往油布上涂颜料和在石头上磕磕凿凿的家伙(美名其曰“艺术家”),他和他们一直相性极差,觉得他们是一群沉溺于幻想且没有底线的疯子,不知道猊下和希兰平常是怎么容忍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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