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在梦中睡着了,等他再度睁开眼睛时,大雨已经结束,河道被烈火烤干,地面上布满了裂痕。 他见到一个半跪在地上的男人,脖子以上空无一物,身体却依然在动,和他记忆中那些被砍掉了脑袋后血流喷涌的人不一样,男人的血流得淅淅沥沥,好似红色的眼泪,他没有脑袋,但似乎在抱头痛哭,没有嘴巴,但希兰听到了他的哀鸣。 不知为何,这样怪诞的景象,在他心中没有掀起半分恐惧。 他问:“你是谁?” “一个失败者。”对方哀求道,“请不要伤到我的头发。” “可你连脑袋也没有。” “是啊。”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哀愁,“我想念她,还有我的小妹……她以前最喜欢给我和小妹梳头。” 话音刚落,男人忽地消失了,好似一缕被风吹散的青烟,然而他脚下的血泊仍在不停扩大,像河水一样潺潺流向远方,似乎在为他指引道路。 他沿着鲜血的河流不断前行,在尽头看到了一个黑色的影子。 “巴尔?” 他震惊于对方此时的模样——曾经灿金的秀发变得干枯而苍白,澄澈的双眼蒙上了一层灰色的翳,对方缓慢地看向他,嘴唇微微翕动,便有黑色的瘴气从他的唇齿间渗出。 “希兰?”对方露出微笑,但那笑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温暖人心了,“你还活着?真好。” 他想要触碰对方,却只是穿过一团雾气:“怎么会……谁把你变成这样的?” “火。” “火?”他感到困惑,“什么火?是什么人的名字吗?还是凶手的某种象征?” “到处都是火……”巴尔喃喃,“火在海上燃烧……还有从地底涌现的火……沙帕什告诉了我的,可我什么也没能阻止……希兰,为什么我总是那么没用?” “我怎么才能帮你?”他为对方的话感到难过,“要做什么才能把你变回来?” “回不来了,希兰,太阳已经沉下去了。”巴尔说,“带着我最后的光走吧,我的故事已经结束了,但你的故事还将继续。”他握住他的手,在皮肤相触的一瞬间,巴尔的手化作金色的光粒,沁入他的皮肤,“记住,光辉所及之处,黑暗的眼睛无法窥视。” 说罢,巴尔也消失了,在他手中留下了一块雕刻着眼睛纹样的石头——太阳之眼,希兰记得它,在蛾摩拉的宗教裁判所,当事人和证人必须将手放在太阳之眼上,承诺自己的话语绝无虚假,若他们吐露谎言,就会被太阳之眼灼伤。 希兰继续向前,这一次的旅程格外漫长,梦中的时间不会流失,但他感觉自己像是走了一个世纪,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周围弥漫起了大雾,让他辨别不清方向。 一只小狗从迷雾中走了出来,脖子上套着项圈,牵绳的另一头被它叼在嘴里。最古怪的是,它身上插着很多箭,伤口不再流血,附近的皮肉已经腐烂发白,但对方仿佛不知道自己身受重伤,像一只无忧无虑地幼犬那样嗅寻他的鞋子,冲他摇尾巴。 希兰伸手从它嘴里取出绳子,小狗便带着他向前走,就好像牵着它的人是个瞎子(尽管也相差无几了)。他们走过漂浮着黑色船骸的海岸,走过滚烫而干涸的焦土,走过一片长满杂草的墓园,走过焦黑色的残垣断壁…… 他以为自己会抵达蛾摩拉,但最终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座农场——和那座宏伟的城市相比,它是多么简陋啊,可一看到它,他的心中便有一种倦鸟归巢的平静。 绳子不知何时断了,脑袋上插着箭的小狗跑去追逐蝴蝶,跑进灌木丛里倏忽不见。 “希兰。” 他回过头,看到了塔玛,和巴尔一样,她身上散发出奇怪的黑色瘴气,像是被一场由内而外的大火所烧伤,皮肤上布满了紫红色的瘢痕。虽然他已经打定主意,等下次见面时要好好教训她一顿,但看见对方憔悴的微笑,那些怒火霎时变得不值一提。 “塔玛……”他握住她的手,冰冷而僵硬,握起来像是死人的手,“你生病了吗?” “希兰。”塔玛说,“见到你真好。” “我也是……”随着岁月回溯,他好像也变回了年幼时那个爱流眼泪的小男孩,“见到你好,我就……我就很开心,塔玛。” 塔玛仍微笑着,目光却开始涣散,她的目光越过了他,仿佛穿越时空,看向了遥远的过去。随后,她的皮肤开始变得潮湿、柔软,逐渐失去了形体,好像一个漂亮的陶俑倒退回了陶泥时的模样。 “希兰,过去从未消逝。”她说,“它甚至从未过去①。” 她就这样在他眼前融化了,褪去人形,留下一滩黑色的泥水,和一个在襁褓中的孩子。希兰如有所感,俯身将孩子抱了起来。当他抬起头时,那个诡秘的异国女人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面前。 “你究竟是谁?”他问。 “塔尼特。”女人回答。 “那个让西顿陷入疯狂的邪神?” “我本身并无正义与邪恶之分,只是平等地回应人们的愿望。”塔尼特说,“你得到了巴尔剩余的力量,已经成为半神,作为得到馈赠的代价,你需将这个孩子视若己出,抚养长大。” “……不用你多说,我也会这么做。”他沉默片刻,“这孩子……是塔玛的吗?” “是她的……延续……”她的嘴唇一张一合,明明就站在他面前,可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断断续续,须臾便弥散在风中,希兰有种预感,这个梦快要结束了,“命运的双子……一个将……索取鲜血,才能平复……痛苦……一个将延续……火种……她将重铸……王座……”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婴儿,又瘦又小,正恬静地酣睡,手里紧紧握着一颗红色的种子:“既然你说'双子',那还有一个孩子呢?” 塔尼特没有回答,只是拿走了那颗种子,吞咽下去,希兰看着她将手放在小腹上,仿佛那里已经孕育了一个新的生命。 ………… “陛下……陛下……?” 希兰慢慢醒了过来,虽然眼睛已经睁开了,但他还是花费了一点时间才真正缓过神。 “陛下?您还好吗?” “我没事。”然而他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潮湿的布料吸附在皮肤上,黏腻而冰凉,像是死人的皮肤,“让人把浴池里的水准备好,我要沐浴。” “是。”他的仆从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那个孩子……” 希兰顿了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依然维持着梦中那个握着东西的姿势,但手中并不是红色的种子,而是刻着太阳之眼的石头。 他怔怔地看着这孩子,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他知道塔玛已经死了:“这是……提尔的王女,我的孩子。”
第213章 “观测所,表示异议。”盖提亚脑海里的声音说,“据观测,伪神塔尼特带走了海上要塞剩余的舰船,意欲在西地中海建立起新的帝国。王应该将心思放在更重要的事情上,而非去在意一个死人。” “管制塔,附议。塔尼特的组成术式未明,且自身意志模糊,具有高度不稳定性, 极有可能诞生规划之外的偏差。” “窥觉星,对王的决定表示赞同。王为胜利所付出的代价仍在持续,如果王的机能未能恢复正常,作为人理修正式的吾等,也将无法继续探究人理的课题。” 盖提亚已经厌倦了同伴们的争论。魔神柱是所罗门为了推进人理正确进化而编织的术式,但这种意见上的分歧似乎也证明了一件事——身为“全能者”的所罗门,其造物并未如他所希望的那般全能。如果人理修正式是完美的,魔神柱们对同一课题的观测与理解应该在整体上趋向一致,仅在可预计偏差内存在差异,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内部出现了意见截然不同的多种阵营。 事实上,自从所罗门因违t反规则受到惩罚,机能陷入紊乱后,盖提亚对于“全能者”的定义也产生了怀疑。 蛾摩拉毁灭, 女王惨死后,所罗门的灵魂和躯壳的排斥反应进一步加重, 时常出现意识与身体反馈完全撕裂的情况, 如果情况继续恶化下去,作为人间代行者的机能也会受到影响。 在他看来,如果所罗门引导的未来是正义且正确的,且世上所有的问题都有与之对应的最优解,那么对方根本不该让自己面临如此两难的境地——人类是不完全的族群,所以他们在发展文明的阶段必须付出惨重的代价,作为试错的成本,而神的使者拥有洞察过去与未来的权能,为何还是无法避免这种情况呢? 不过,作为魔神柱的主导意识,他还是出面平复了争论:“王的机能无法正常运作,就无法引领人类走向正确的命运,主的恩惠便不能重返人间,吾等应将修复王的身体机能为第一要务。除了回收女王外,吾等还需切断巴尔与迦南人的联系,防止它的力量继续流向提尔王希兰。” “提尔王已成为半神。”生命院·斯伯纳克说,“一个继承了伪神力量的国王坐拥整个迦南海岸最强大的国家——毫无疑问,会对以色列和王产生威胁。” “以目前的情况,再度掀起战争是不明智的。”他说,“以色列不曾正式介入战争,但并非没有任何损失。” 如果说战车买卖还算是赚到了钱,那么向索多瑪提供白磷就是一笔彻头彻尾的烂账。 以色列需要索多瑪去攻打蛾摩拉,但穷尽索多瑪的财力,也不可能担负得起那么一大笔费用,那点微不足道的定金基本等于以色列能得到的所有报酬,外加他们为了在海上支援索多瑪放弃了部分红海贸易线的利润…… 距离那场来得太快——同时也结束得太快的战争,已经过去了数日,但仅仅是走到城门口,盖提亚就能感受到那种颓败而哀伤的气息。在这片废墟之上,再热烈的阳光都显得惨淡,每块石头下的罅隙里都藏着亡者凄凉的啜泣声,和老鼠啃食焦木时窸窸窣窣的声响混杂在一起。 这座曾经辉煌的城市,最终成为了数以万计蛾摩拉人的坟墓。 他抬起头,看向城门上那个轻微晃动的黑影:“就是她吗?” 肉眼观察,那不过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女人——当然,确实也已经死了,不过盖提亚还是感觉一股失望油然而生。 他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但他总觉得自己应该见到比这更好的,而不是一具略微肿胀的尸体和两颗浑浊发灰的眼珠。所罗门以她为概念创造了他——然而盖提亚确信,曾经使这具身躯美丽而崇高的东西,已经随着这座城市一并被葬送了。 “观测确定,尸体尚未开始腐烂,人形仍保持完好。”生命院·斯伯纳克回答,“但还是得小心,不要让她的头脱离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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