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简直像是当初的你一样。” 下一秒,刺眼的白光在她眼前炸开,顷刻间便吞噬了整个母巢。 她几乎是本能般地向前奔跑,唯恐自己也被拖入这可怖的威能中。她不应该这么做——或者说她不能这么做,她早就没了双脚,只能像毛虫一样缓慢爬行——但她确实跑了起来,脚底触地的粗粝感让她感到陌生……以及怀念,毕竟她并非一直都是怪物的模样。 她也曾美丽动人,受人喜爱,也曾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并且有一颗善良的心,让她可以极尽宽容地去爱其他人。 渐渐的,她忘记了白光的存在,而是慢慢沉浸于这种重新用双脚走路的感觉。周围逐渐敞亮起来,但不再是先前那样几乎要将一切燃烧殆尽的暴晒,更接近熹微的晨光,令她感到宁静和温暖,四周金碧辉煌的建筑唤醒了旧时的记忆……这里是天国,诸神所居之地。 一股暖流充盈了她的五脏六腑,她从来没感觉身体这么轻盈过,生命力如同蒸腾的热气,源源不断地从她全身的毛孔里散发出来,仿佛随便一阵微风吹过,她就能像小鸟一样展翅飞翔。 这就是活着的感觉,是回家的感觉…… 突然,那种鲜活的感觉消失了,她的双脚倏忽如灌了铅一般沉重,星球的重力将她从天空中拽了下来。她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脚底流出了鲜血。 她感觉很冷,很脆弱,有种衣不蔽体的感觉,好似一只失去了壳的蜗牛。阳光变得更加明亮,将附近的建筑都照得纯白无瑕,她却感受不到任何暖意,只剩下了疲惫和恐惧。 鲜血汇成了血泊,沿着雪白的阶梯流淌而下。 一阵剧痛攫住了她,让她不受控制地跌倒在地。两道细长的阴影蔓延到了她身上,就像两把尖刀贯穿了她的身体。 拉玛什图感到又冷又痛,忍不住想要蜷缩起来。天国明媚的阳光不再使她温暖,拂面而来的微风也不再令她清爽。她血淋淋的躯干在太阳下暴晒着,细密的刺痛像蚂蚁一样啃食着她,再轻柔的风吹来时也犹如刀割。 但她最终强迫自己抬起头,好看清站在她跟前的究竟是谁。 其中一个是伊什塔尔,看起来美丽而残忍。她上下打量着她,就像是看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另一个是太阳神沙马什,他手里拿着什么血淋淋的东西……啊,那是她的皮肉,她的神格……她仅剩的尊严…… 最后,伊什塔尔开口:“真是一个丑陋的东西。” 尽管她疼得浑身发抖,甚至没有力气抬起头,但她知道周围有很多道目光正落在她身上,冰冷无情,可能还带着一点观赏玩物的戏谑。 她期盼着有谁能站出来为她说一句话,至少恳请刑罚的执行官沙马什为她减轻一些痛苦,但没有任何一位神明愿意开口——泉水女神南舍,她的姐妹,隐没在诸神间沉默不语。正义之神基图,她的情人,他本可以向他的父亲沙马什发出请求,可如今他看向她的眼神就像一个陌生人。还有水神埃阿,诸神之中最慈悲,最聪慧的那位,也是她所侍奉的主神,他理应有办法抚平伊什塔尔的怒火,但最后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在自己的席位上冷眼旁观。 还有安努——众神之王,天国的主人。她祈求他做出公允的审判,乞求他让她保有一点体面,可他只是对自己的女儿露出了喜爱的微笑。 “现在气消了吗?”她听见沙马什对伊什塔尔低语,他是伊什塔尔的兄长,对她溺爱的程度一点也不逊于他们的父亲。 “只消了一半。”伊什塔尔说,“倘若罪魁祸首一日没有被惩罚,我便一日不能展露笑颜。” 听到妹妹的话,沙马什叹了口气:“你知道父神不能轻易动她,恩利尔还对神王之位虎视眈眈,父神还需要她……” 真是讽刺,缇克曼努不过是一个没有任何魔力的普通人类,但大神对她的宽容竟然比绝大多数神明更多。 “我又没想让她死。”伊什塔尔露出了甜蜜的笑容,“但让她尝到点教训,总归不过分吧?这一次她行事太过,也有损父神的威严。我已经想好要怎么惩罚她了。” “只怕父神不会轻易同意。” 女神咯咯笑道:“可纵使我做了什么,父神也不会反对,不是吗?” 剩下的话她没能听到,失血过多让她的意识陷入了黑暗。恍惚中,她感觉有一阵冰凉的水没过了身体,抚平了皮肤上灼烧般的痛楚……是南舍吗?在天国终究还是有神明愿意关心她的…… 然而睁开眼睛后,她发现自己不知为何来到了库拉巴。 昔日繁荣的王城如今已经被洪水冲垮,泥砖所建的城墙已经塌陷了一半,许多房屋都被压垮了,乌鲁克人不久前为她建起的神庙也不例外。百姓们完全没办法外出活动,甚至不能继续待在家里,只能爬到屋顶落脚。 随后,她看见缇克曼努缓慢而艰难地穿过被洪水淹没的街道,来到伊什塔尔面前。女神端坐于天舟,看似一副不经意的样子,实际一直在暗中观察缇克曼努的反应,直到看见她屈膝跪下,才终于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不过那微笑很快又转为了虚假的惊异:“库拉巴怎么变成了这样?可是拉玛什图在管理上有失职之处?哼,区区一个三流女神,我等会儿定要去她的神庙里,好好责骂她一顿。” 水线淹过了缇克曼努的胸口,水下有五六只水蛭吸附在她身上,贪婪地吸食她的血液: t“和拉玛什图大人无关……是我有欠考虑,使她面临了超出她能力以外的窘境。” “您总是这样谦逊又负责,我的大人。”伊什塔尔温柔地回答,“所以我才要来帮您呐,毕竟我不仅是埃安那的守护者,也是乌鲁克唯一的女神,不是吗?” 缇克曼努沉默了片刻:“……是,感谢您的宽厚。” 瞧啊——哪怕是人类的贤者也要低下自己高傲的头颅。 缇克曼努或许有些小聪明,但这只能让她暗算一些与她同级别的人,例如其他城邦的国王,而在那些更高级别的存在面前,她也只是一枚无力的棋子,力量上的天堑足以抹平智谋带来的一切优势。 即便如此,她也只是遭受了伊什塔尔一些小小的刁难,除了颜面,她并没有失去别的。 唯一可怜的只有她,明明没有做错什么,却要承担所有的痛苦……失去了神格,失去了尊严,最后沦落为了这样一个丑陋的怪物。 周围的景色忽然发生了变化,像是一瓢冷水,将她从悲伤的情绪中泼醒了。 她又莫名来到了一个陈旧的小房间,房间里到处都是木架,架子上堆满了泥板和羊皮纸卷,就连空气中飞舞的尘埃都散发出岁月久远的气味。 “所以这座塔到底是干嘛用的?” 一个男人的声音……拉玛什图对此感到很陌生,而回应他的女声却是她所熟悉的。 “用来杀死诸神的。” 荒唐至极——没等这种嘲弄的想法在她脑海中完全形成,她的身体似乎有了自己的意识,开始不顾她的想法向前走去。 走出充满书卷气味的房间后,她四周的景致不断变化,宛如穿越时光的洪流。每走一步,天上的太阳与月亮便轮换一次,花苞绽放又枯萎,河流涨起又跌落,孩童身上跌倒的伤口生痂又脱落。 与此同时,一场真真正正的浩大工程也在乌鲁克拉开了帷幕。她看见十几个铁炉同时运作,烧制泥砖,精炼铜铁,散发出的热能让库拉巴的气温都升高了几度,象征着这座城市顽强的生命力。泥砖越砌越高,逐渐无法靠垫脚和梯子继续向上延伸,于是他们又搭起了脚手架和升降台。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座为了杀死诸神而诞生的高塔从最初零落的泥砖渐渐成型,超过了一般人居住的小屋,超过了神庙,超过了王宫,超越了一切,最后直抵天穹。 她感到不可置信,不仅仅是缇克曼努那匪夷所思的妄想,也因为乌鲁克人竟然能如此满怀热情地犯下这世上最不可饶恕的罪行。 当天之公牛的铁蹄落下时,拉玛什图甚至有些庆幸。相比乌鲁克人决定自寻死路这件事本身,更可怕的是——神明是人类不可对抗的存在,天国是人类无法企及的存在,这是自世界诞生以来从未被怀疑过的真理,而它们差一点就要被鲁莽的乌鲁克人毁掉了……她甚至不确定究竟是哪种情况更糟糕。 奇怪的是,在看到哀悼之塔建成的瞬间,她的心中竟然有些激动。当哀悼之塔遭受重创的时候,她也不禁心中一紧。 这种想法太可怕了……天哪,她居然会因为神明遭受了人类的计算而心生喜悦,这让她感到很害怕。 是的,害怕——而非愧疚和悔恨。 当看见缇克曼努组织了一支小队,打算进入地下清理坍塌的甬道时,拉玛什图莫名知道,其实她回不来了——所有人都知道她回不来了,知道他们即将踏上的是一条毫无希望的死亡之路,即使是其中最强大的阿伽都很难能活着回来。 但谁也没有点破这件事,小队的成员也只是默默地与幸存的亲朋告别,然后开启了这趟没有归途的旅程。 人们在塔下等待着——从早晨等到夜晚,从夜晚等到黎明,哀悼之塔依然毫无动静。 也许已经没有希望了。 然而,或许是为了回应他们的期待,又或许是为了嘲弄命运的安排,贯彻乌鲁克人“越是不让我做什么,我就越是要做”的叛逆精神——在第一缕拂晓之光降临这片大地的瞬间,空气开始流动,埋藏于地脉中的魔力丝丝缕缕地从四面八方涌来,最后汇聚成了盛大的金色洪流。 当人们纷纷发出欢呼,忍不住喜极而泣之时,一道明亮的白光在天空中轰然炸开,浩瀚的能量搅动着整个天空,灰色的云层犹如倒扣下来的海洋,在风暴的摧残下掀起滚滚巨浪。似乎是为了不惊扰到地上的世界,盛光的威能在半空中便开始衰减,可即使是冲击的余韵也足以使大地颤抖。 不同于仅仅是发出惊叹的乌鲁克人,白光再度吞噬了她周围的一切……世界消失了,她的视野中只剩下了一个女人。 一个她憎恨了如此之久,到头来发现却她其实并不恨她——或者说不怎么恨她的女人。 “我不明白,为什么乌鲁克宁愿牺牲那么多人也要建造哀悼之塔。”她惊讶于自己语气中的泰然,就好像在和一个认识很久的老朋友交谈,“不怕一切努力终成空吗?牺牲了那么多,失去了那么多,最终不光没能断绝神代,反而给自己的后人招致了祸患……你们难道就不惧怕那样的未来吗?这么做真的值得吗?” “当然。”对方回答得很快,“因为那是正确的事。” “这样太傻了。” “不,真正傻的是你,拉玛什图。”缇克曼努看着她,“你憎恨我欺骗了你,所以恨了我那么久,报复了我那么久,最后却发现你恨的不是我,你想报复的也不是我,甚至连骗你的也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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