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庆二年之前,她一直被分派在太子身边,看护于他。 随后因太子不像是此前一般年幼,便被皇后调入了尚仪局。 尚仪局主管礼仪起居,能以一种最是温吞无声的方式渗透进大唐皇宫的各个角落。 以至于桑宁一面有些羡慕澄心能跟着小公主到处跑,一面又觉得,这等发号施令、结识各方的职务,当真是令人着迷。 此番献俘大会,皇后既要鸿胪寺、礼部官员协办,又担心其中会有阳奉阴违之人,便让尚仪局宫官在其中承办不少职务。 正是给她一展身手的机会! 谁能想到,六年多前,她所学的还是乐府诗呢。 那时她念的,好像还是一句“江南可采莲”…… 在思绪转圜之间,她已行到了一处宫人屋舍的外头,伸手敲了敲门。“裴尚仪,皇后殿下令我来寻您问几件事。” 当这出说是问话不如说是请教的交谈完毕,日头已升起了。 听太史局那头观测的气象,近日应当没有雨雪,这才让大典筹办得以顺利进行下去。 桑宁望了望天色,便匆匆地告辞离去。 此时尚食厨的早膳已送到隔城之内的宫人屋舍。 她简单用了个饭,便穿过宫门前来外朝官员办事之地。 近来天子抱病,原本的朝会被延长了间隔,今日就不必宣政殿面圣,但这些依然在周转的朝堂各部官员,却不比那些宫人起得迟,早已来到了此地。 桑宁往鸿胪寺方向走的时候,正见右威卫与右监门的戍卫穿过右掖门大街,回返到外朝的暂驻之地。宫官则顺着大街两侧避让开了这些荷戟兵卒,而后各自散入附近的衙署之中。 这等场面对她这个平日行走宫闱之人来说,真是少有一见。 她本打算目不斜视地沿着拐入的东西向大街继续走下去,却在各方的脚步声和盔甲震动声中听到了个特别的声音。 也或许是因为他话中带有“皇后”二字,这才让桑宁直觉一般地紧绷了起来,留意起了那头的动静,随即放慢了脚步。 正逢归队的卫兵隔绝开了街道两侧的视线,在对面中书外省廊下交谈的两人并未留意到有一名女官正在经过,依然保持着先前的攀谈。 一名稍显年轻一些的男子,正站在中书侍郎上官仪的对面,有些感慨地说道:“也不知道陛下是怎么想的,虽说安心养病也是理所应当,但居然要在此期间将部分事务交托给皇后来处理……” 他早年间担任过李治的太子舍人,在永徽六年李弘被册立为太子后,便同时担任着黄门侍郎和太子左庶子的位置。 当然,与其说他是东宫官员,还不如说他是陛下的近臣。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在为母亲守孝的丁忧年份未足,就被夺情起复。黄门侍郎这位置,也是近侍之臣的代表。 所以旁人或许只觉,这是陛下希望皇后能将早前筹办亲蚕礼的精力也给用在这出献俘上,他薛元超和边上的上官仪却是早知其余内情的。 想想这既已是陛下的诏令,他们也不好说什么皇后终究有德不配位之嫌,薛元超便话锋一转,“这献俘之事,还是该当办得开阔大气些,所幸还有礼部官员从旁协助,该当不会出什么岔子。” 上官仪也皱了皱眉头,“是啊,如今时间也紧张了些,陛下本该再多委派几人协助的。” 他刚说到这里,忽然听见不算太远处传来了个女音。 他连忙收起了话茬,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 就见一女官径直朝着一人走去。所幸不是冲着他们这边来的,应当也没留意到他们这边的交谈,他这才放下了心来。 那很有些行动如风架势的女官似乎是为怕那人听不见,将声音放大了些,喊的正是一句周将军。 上官仪认真打量了一番她喊人的方向,当即认出了个熟人,正是坐镇洛阳的守军将领之一——临川公主的驸马周道务。 女官行到他的近前,又道:“周将军,皇后有事寻您,商量献俘那日的戍卫问题。” 周道务不疑有他,未曾料到这是桑宁为了避免被发现听到了上官仪和薛元超的对话,这才拿他找了个搭话的由头。 想到自己确实是在昨日傍晚得了这样一出委任,被皇后早早询问也算情理之中,当即应道:“我即刻收拾队伍,前去面见皇后殿下。” 他小跑了两步,和同在此地的崔知温交代了两声,当即随人一道继续往前走。 上官仪望着周道务这个仿佛得了重要差事的笔挺背影,嘴角扯了扯,“这算什么,夫凭妻贵吗?” 听闻昨日临川公主被皇后领去做了个助手,就不难想为何戍卫的职责会交到周道务的手中。 看门看得好的,完全可以看看薛仁贵今日是何等仕途。 也难怪周道务对这份新委任重视有加。 哪怕他得算是因临川公主的缘故才得了提拔,也并不妨碍他因此而觉踌躇满志。 但上官仪转念一想,又觉得这话说得并不太妥当。 临川公主毕竟是皇室公主,固然周道务早年间的职务升迁,其实没因临川公主的身份而得到多大的好处,那到底也算是尚公主。 何况,他也只是这出大典的其中一个组成部分罢了。 真正的问题还是在皇后的权力被陛下一手抬升了。 若非陛下病症尚未缓和,他在此时说话不妥,他是真该和陛下劝谏两句,天子仍在的情况下,后宫干政可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薛元超对于皇后的出身也有些微词,只是当年局势如此,立武媚娘为后有利于陛下扳倒长孙无忌,他便从未说些什么。但如今的局势发展,实是让他有点看不透了。 罢了,且先不管此事。 这等并非常态的情况,应当也持续不了多久才对。 然而这二人却并未看到,已走远的桑宁又转头朝着这两人的背影看了一眼,目光中闪过了一缕打量之色。 这份打量稍纵即逝,最后已归于平静。 桑宁心中腹诽,看起来,皇后督办此事引发的微词并不在少数。 但除却要将此事奏报给皇后之外,她大概很难不因这出见闻而下定决心,必须要将她的分内之事办个妥当! 以至于她都未曾发觉,在她的宫中密友里,居然少了个人。 再与人问起的时候,便听人说,是小公主要往长安走一趟,替皇后办点事情,连带着澄心也一道去了。 不过,澄心去的却不是长安。 她早早与安定公主分道扬镳,往益州而去。 随同她一并前往益州的,还有当年被李清月“慧眼识珠”的炸炉天才刘神威。 因只有几人赶路,又不像是彼时官员上任一般还有辎重携带,澄心和刘神威行路的速度很快。昼夜交替之间抵达蜀中,竟只用了十日。 惊见几人到此的段宝元都吓了一跳。 眼看这些人沿路颠簸,大约并未睡个好觉,他连忙着人将他们给安顿了下来。 可很快他又受到了另外的一出惊吓。 谁让澄心只是喝了口水,就从行囊之中翻出了安定公主所写的那份《人造祥瑞计划》递交到了他的眼前。 一看到上头的字迹,还没等他看其中的内容,段宝元就已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澄心:“……” 这个反应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段宝元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又重新站了回来。 本着多解释多错的原则,他干脆也不在自己方才那行为上多加辩解。 但也实在不能怪他有这样的反应。 不错,小公主人是没到。 但打从显庆二年开始就带给他的“心理阴影”,那可真是多年如一啊。 当他接到那份计划书的时候,他更可以确信,自己的担忧一点也没错。“蜀中见龙?” 这听起来就是好一个大麻烦!
第77章 可不就是个麻烦吗! 段宝元的眉头拧巴了有一阵, 最后还是开口问道:“容我问一句,这蜀中见龙之事,到底是公主的意思, 还是……” 还是上面人的意思呢? 段宝元不是在李治即位后才做官的,所以记得点早年间的对祥瑞的态度。 光看修编《隋书》之时对于隋炀帝“雅好符瑞,暗于大道”的批判, 就知道彼时是何种态度。 虽说地方上的小祥瑞其实一直就没有少过,但已被禁止上报, 至多就是在各地的县志上稍有记载。 怕自己的意思没被那二人听明白,他又解释了一句:“唐律之中是有规定的, 若是诈称祥瑞的话, 要被判处流放两年。” 他这个做官上任的益州,就已是极偏僻的地方了。 要是再被丢出去流放的话,那估计就会被往岭南之类的地方丢了。 段宝元自认自己没有这个制造祥瑞却不被发现的本事, 还是不要冒险的好。 却听站在他对面的澄心坦然答道:“但这句话的后半句,说的是, 如果真的有祥瑞出现了,各级史官必须上报, 否则还要罪加二等,我没有记错吧?” 段宝元有点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唐律繁复,对他这种不仅在大理寺干过,还当过地方官员的人来说,必须倒背如流, 澄心这个宫女却也能直接接上话。 也不知道是因为她来此地前就准备好了用来说服他的说辞, 还是小公主的手底下能人辈出。 澄心接着说了下去, “昔年太宗所颁布的《诸符瑞申所司诏》也说了,今后若是有麟、凤、龟、龙出现的大瑞, 还是要上报到中央的,既是蜀中有龙,上奏天子并没有问题吧?” 段宝元咬了咬后槽牙,再度意识到,这确实是有备而来。 澄心又道:“此外,倘若段长史仔细看过公主给您的这份计划书就会发现,这个见龙的传闻不会只在益州出现,只是由您先来做个开头罢了。说的人多了,这难道还不是真的祥瑞吗?” 段宝元沉默:“……” 这话在大唐背景之下格外真实。 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来,各州若是都有祥瑞现世,其中没有上报的几个州反而要被怀疑,是不是将其忽略了过去。 为了不遭到处罚,倒不如干脆一并上奏,反正到了那个时候,就是法不责众了。 段宝元现在的疑虑只剩下了最后一点,“可要如何伪装,才能让这个见龙的吉兆足以让人信服呢?” 他说话之间想了想近来的消息,觉得自己可能猜到了一点需要打造祥瑞的缘由。 陛下患病之事,民间百姓或许不知,他们这些上下官员,哪怕距离洛阳很远,也多少有些听闻。 若是以祥瑞之兆压住生病风闻,好像也说得通。 那么问题只在如何操作上了。 所以他问出了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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