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金法敏的继位其实没有悬念。 新罗国中的头号大将兼权臣金庾信既是金法敏的姐夫,也是他的舅舅,几乎完全站在他的这头,更别说金法敏在礼法上来说,本就是毫无疑问的继承人。 而金法敏和这位舅舅之间的关系,起码以目前看来还是相当和谐的。 在金春秋去世之前,金庾信就已经是新罗官职之中的最上等,到了金法敏继位,还给他再加封了个大将军的名号。 所以金法敏需要考虑的不是如何掌握实权,而是另外的两件事。 一件是国中因年初大疫的缘故人口大减,正好趁着国主交替,做出一些政令上的变更,另一件就是,他要如何进一步提高新罗的地位。 这位尚可算年轻的君王望着面前的桌案,目光中闪过了一缕厉色。 大唐对他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态度,固然是他们自己在牵线搭桥后求来的,却也依然令他感到心闷。 他的思绪不由回到了他远赴大唐接受官职委任的时候,那正是……永徽元年。 彼时那位大唐天子甚至还是个刚刚上位的毛头小子,朝中威望最盛的乃是太尉长孙无忌。 或许正是因为眼见了这样一幕,再加上金法敏本就有些恃才傲物,才让他越发坚定于要统一半岛,将百济的领土掠夺到自己的掌控之下。 新罗的退兵,或许未必能让百济反叛军找到反击的机会,但一定会削弱唐军的力量,让他们在紧要关头不得不对新罗付诸更多的信任。 到了那个时候,他就能大展宏图了! 或许是因为想到了激动之处,金法敏落笔于纸上的文字也飘了起来。 那本是给他父亲所立碑铭的草稿,由国中的文官编写后送到他的面前做最后的校对,他却对这其中的武烈王谥号还有不满。 中原圣明天子过世,不仅有谥号,还有庙号。 金法敏觉得,他的父亲能为他积攒下这份家底,也让他无有质疑地登上王位,当然堪配这个圣明二字。 他既将自己对标的是李治,也就理所当然地将他父亲对标了那位先帝。 以至于在这一刻,他奋笔写下了“当定庙号为太宗”这几个字。 然而还没等那个“太宗”的“宗”字写完,他就忽然听到外人传来了一阵疾步奔来的声音,分明透着几分慌乱,更是忽然撞上了他的大门,喊出了一句“大王”。 这突如其来的一惊,让金法敏下意识地将手中的笔给画了出去,让那个宗字写毁在了当场。 但顾不上思索这一笔写坏,到底是不是个不妙的征兆,他已匆匆收起了脸上陡然浮现的愠怒,开门问道:“发生了何事?” 如此惊慌失措的表现,到底在搞什么?总不能是他的父亲从坟墓里跳了出来。 而他左思右想之间,也没觉得眼下会遭到谁的进攻。 却听那内侍回禀:“大唐派遣使者前来了,说是……” “说是什么?” “说是要向您讨要一笔军粮!” 金法敏眉头一挑,险些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话。 但想想若是唐军投身高丽之战,估计确实会让他这边出人出力,又觉得这其中说得通。 只是,就算当真有使者到来,总也得先见到他,两方叙旧之后,再来谈谈出多少粮,又出多少人的事情。他还能再哭诉一番己方不易,趁机再谋求到一点好处。 哪能这样连人都没见到,便已先将索要军粮说出来的? 由此看来,只怕来人是个不通境外征战事务的愣头青! 可金法敏没想到的是,出现在他面前的,居然会是个看起来已过六旬的老者,而不是他想象之中的年轻人。 对方一身深绯色官衣,挺立在殿中,若换个情形之下相见,金法敏恐怕还要赞他一句风骨傲然,可在先听闻了他那上来便要粮食的说辞后,他就只觉得对方眉色太浓,好生桀骜,不是个正经文官。 但心中虽这样想,金法敏还是以尽量平和的语气问道:“不知大唐使者前来求索军粮,具体是何情况?” 刘仁轨朝他拱了拱手:“两月之前,陛下委派安定公主出征扫平百济境内叛军,随后鬼室福信伏诛,黑齿常之携其手下投降,陛下闻讯大喜之下,册封安定公主为熊津大都督,统辖百济境内所分五都督府。在下不才,为公主授业师长,故而担任大都督府长史一职。” 这句介绍身份的说辞结束,他并未停下话来,而是继续说道:“高丽战事在即,公主已于月内凑齐北上精兵与军粮,然而陛下对其多有担忧,又增发水师两万前来援助。可惜熊津大都督府内能够调动的存粮不足,故而来向新罗友邦征发粮草。” “公主体恤新罗遭逢疫症死难,不欲你等出兵,但水师所用十万石精粮以及两千石食盐,对大王而言,应该不难吧?” 金法敏:“……” 难不难的姑且不论吧! 刘仁轨丢出来的这一连串话,就没一句在他的预料之中。 金法敏险些怀疑自己是直接昨日一觉睡到了一年之后,而不是只有一个多月没与百济往来。 可想想那高丽之战确实是唐军这头迫在眉睫之事,他又觉得自己应该没有出现这样的幻觉。 所以——莫非这位大唐使者所说都是真的? 可他虽从撤回国中的士卒那里听闻,大唐此番增兵百济的随军之人里确实有一位公主,也万没料到,她居然会是这支队伍的统帅,还以雷霆之势击败了那百济叛军,更得到了李唐陛下给出的熊津大都督敕封。 还有那水师增兵,征调十万石军粮之事,更是听来匪夷所思。 偏偏他对于百济那头所发生的变故一无所知,竟直接让他处在了有些被动的状态。 但大约是因为那“十万石精粮”,或者说是二十万石未脱壳麦子如同上来一刀割肉,别管那一条条消息给他带来了多少震撼,金法敏也连忙收拢了神思,决定试图将这个劳什子的征用粮草给糊弄过去。 他坐在王座之上,居高临下地朝着刘仁轨看去,沉声开口:“长史方才说,百济叛军鬼室福信已然授首?” 高丽之战先往后放放,他得先从百济内部的事情聊起,看看唐军到底在讨伐叛军之时蒙受了多少损失,现在还有多少兵力。 可他又哪里知道,刘仁轨此人的脾气是出名的硬。 几乎就在他发问结束的瞬间,刘仁轨便朝着身后的扈从伸出了手。 金法敏这才留意到,那跟随在他后头的居然是一员女将。 因她眉眼间的悍将气质,绝不会有人觉得她在此地是个摆设,也让他一时之间没留意到她的性别有异。 也不必刘仁轨开口,她就已将自己腰间长刀递到了刘仁轨的手中。 大唐使者拜见属国国主,是不必卸掉武器的,这才给了阿史那卓云以佩刀上殿的机会。 可当刘仁轨拔刀出鞘的那一刻,金法敏还是下意识地想要喊出一句“护驾”来。 但还不等他将这两个字喊出口,刘仁轨的声音已先一步响起。 他将手中的长刀高举过了头顶,清癯冷峻的面容上不带半步退缩。 “不错!就是此刀,斩了百济叛军首领鬼室福信的头颅,新罗王若是不信,但可下来一观!”
第111章 金法敏愣在了当场。 不对。 这个谈话的流程……它完全不对! 他问鬼室福信是否确实被诛杀, 若按照寻常的谈话逻辑,便该当由唐军使者继续告知他,到底是如何结束的百济反叛势力, 而不是在此时举起手中的刀,告诉他:这就是砍掉鬼室福信脑袋的那一把,请他下来一观。 哪怕刘仁轨说得再怎么言之凿凿, 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 刀上又没挂着鬼室福信的脑袋,血迹也早就已经被擦除了, 可没法看出来他所说到底是真是假。 那他若真走下去了,这刀到底是要在他面前做个展示, 还是要试一试能不能砍掉他的脑袋? 在刘仁轨这副老当益壮的样子面前, 金法敏很难不觉得是后者! 这老头敢以这等蛮横索要军粮的方式冲到新罗王宫之中来,也必定敢做出那等杀人壮举。 这是个什么出使之法! 方才他说自己是什么身份来着? 哦,他是安定公主的老师。 若只是一个寻常公主的老师也就算了, 偏偏方才刘仁轨话中所说,这个公主已在大唐天子的委任下做了熊津大都督, 宛然是个完全破格的提拔。 在这仓促之间,金法敏根本无法分辨, 这位公主在朝中到底有多受宠,也无法确定,刘仁轨在这六十年人生之中到底经历了多少政坛起伏,只觉这种硬气必然有其伴随而来的背景。 说起来,这位使者的名字和……和之前留守百济的左骁卫将军倒是有点相似啊?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 金法敏隐约有了几个猜测, 但也来不及去求证, 只连忙抬手说道:“下来一观便不必了!上国使者还请先将这刀给放下,堂上举刀实在是……” 实在是有失体面。 哪有这样好像不给粮就杀人的。 但金法敏又转念一想, 自己不能这么说,转而改口道:“有失两国交情。” “交情?”刘仁轨一边将手中的刀给平举到了面前,以这少了点剑拔弩张状态的表现让金法敏微松了一口气,一边就已将下一句话出了口,“我还以为,新罗未经大唐天子准允便行撤兵之举,是要放弃邦交,自成一体呢!” 这一句话说出,让金法敏的脸色顿时又僵硬了一瞬。 他很清楚,就算他真有借机生事的想法,他也是以摆在明面上的理由撤兵的,而非和李唐撕破脸皮,并不是叛逆。 可这位使者却丝毫没给他以脸面。 偏偏对方所说又分明有其道理。 谁让他们这头接下了大唐的委任,却先自己从百济撤军了,因为他们并没得到李治那位陛下的准许,若要说起名正言顺,确实不够。 不过金法敏到底是经历了不少风浪,只是将袍袖之下的手微微收紧,面上并未展现出任何端倪来。 迎着刘仁轨质疑的目光,他沉声答道:“使者这话说得过了,新罗自善德、真德女王在位之时便与唐军盟好,缔结盟约的使者恰好就是我父亲和我,怎会做出不臣之举!” “可使者该当知道,新罗国力不盛,若非如此也不必向唐军求援,进攻百济。在去年,虽有百济灭亡的好消息,新罗也并不好过。前有大疫发生,后有我父王过世……这国中早年间就因我父亲继位有些非议,如今更是因王位迭代而再度兴起。” 他哀叹了一声:“新罗撤兵,实属无奈之举啊。” 非要说的话,金法敏还能多扯出几句说辞来。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565 首页 上一页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