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对于一位甚至希望僧侣也要拜见行礼的陛下来说,还远远不够! 她就一点都不奇怪,会随后从李治的口中听到另外的话题,正是西域的战事。 很显然,在这场彰显天子威仪的“改革”中,若是有一场胜仗恰逢其会,更是应和了天命所归,能起到正面的推动作用。 “算起来,自薛卿以三箭威慑铁勒诸部到如今,唐军继续追逐推进直逼天山,也该当有新消息传来了。 ” 李治起身朝着窗外望去,虽看的不是西面,但他心中所想,却必定是西面战事。 “媚娘,新年之中的新气象该到了。” 武媚娘想了想,还是没将那句“铁勒道行军大总管会给您带回好消息”给说出来。 这位大总管郑仁泰跟她又没什么关系,反而打从太宗皇帝玄武门之变的时候就算是太宗嫡系,又在李治登基后得到重用。 他打胜仗与否,对她这个皇后所能掌握的实权也没有影响。 她便只是接道:“是啊,新年新气象。也愿今岁仍是风调雨顺之年吧。” ------ 但也就是在这两句感慨发出去后不久的二月里,征讨西域铁勒叛乱的兵马之中发生了一起争执。 相争的两方,正是铁勒道行军大总管郑仁泰和其副总管薛仁贵。 薛仁贵三箭破敌的震慑开场,让唐军在平定铁勒九姓叛乱之中完全抢占了先机。 所以哪怕冬日限制了行军的速度,令他们不得不暂时停下了脚步,却并不影响他们依然有着威慑铁勒诸部的优势。 当二月行军计划重新发动之时,当先要面对唐军威慑的铁勒思结部以及多览葛部落就陷入了恐慌。 他们很确信,哪怕拥有天山作为屏障,他们也绝不可能从唐军的围剿之中逃出生天。 那么他们该怎么办? 请降? 可这封送来的降书刚抵达郑仁泰的案头就被他给抛在了一边,权当没看到此事。 薛仁贵看到了这个动作,眉头不由一皱:“大总管,我倒是觉得,对这一出投降可以接受,否则我们在随后遇到的抵抗将会越来越难缠。要尽快扫平漠北,还是该当有所取舍。” 郑仁泰抬了抬眼皮,语带肃杀:“这不是陛下此前的指令吗?铁勒九姓之中先行投降之人,直接格杀处置。” “这已是第二批了!”薛仁贵辩驳道,“去年唐军要以铁血手腕强势攻破铁勒联合,当先迎战的必定是其中最为悖逆之人,故而留之无用,不如杀鸡儆猴。” 所以直接强势杀人是合理的。 翻过了年来却不能完全套用这条法令。 他据理力争:“可如今经过了一个冬天,无论是我们还是他们,都应该已经冷静下来了,在这个时候最适合做的是拉拢和镇抚并具,而非继续贯彻这杀降的法令。” “薛礼。”郑仁泰忽然以严肃的语气说道。 在薛仁贵遵照军礼站定的那一刻,郑仁泰继续开口,语气里满是不容置疑,“我是这一路的主将,陛下的圣旨要如何执行,也是我的事情。是胜是败我会一力承担!” 薛仁贵的眸光一震。 郑老将军的资历太过深厚,让他想要做出拦阻都没这个资格。 他若真要一意孤行,全军只能听从他的号令。 可薛仁贵心中那种不妙的预感,随着郑仁泰甚至伸手撕毁了那两张降书而攀升到了顶峰。 不错,对他们麾下的将士来说,经冬的待命已让他们的心中憋着一股气,只等着一场大胜来将其平定。 这些连年周转在西域战事之中的士卒,精神上遭到的压力远比任何人都要大得多。 以至于早在去年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一些不听号令的征兆,只能放纵其劫掠,到了今年…… 更是躁动不安。 但薛仁贵思量之下还觉不妥,在郑仁泰这位主将起身往营帐外走的时候,依然急切地说道:“大将军,若您当真要选择拒绝对面的请降,一力破之,请起码将其推迟到四月!” 郑仁泰掀开了帘帐,烦闷地听到薛仁贵还在耳边劝道:“北地的气候在三月里都还不够稳定,时常出现气象大变的危机,将军若非要进军,也一定考量气候之变,更不要孤军深入……” “够了!”郑仁泰愤然打断了薛仁贵的话。 他指了指薛仁贵的铠甲,提醒道:“我比你在西域作战的时间多,有些话不需要你提醒我。” “怎么,你薛仁贵可以战功在手,斩杀战俘,坐等此战收关,我这个没用的老将军就只能坐在后方,等着铁勒投降就够了?” 薛仁贵愕然地顿住了脚步:“您怎么会这么想?我没有这个意思。” 郑仁泰一把推开了他,“那就别在这里阻拦我。” “我……唉!” 眼见郑仁泰丝毫不听劝阻地同另外一位副将杨志商讨进军方略,薛仁贵跺脚长叹了一声。 他有什么必要通过阻挡郑仁泰出兵天山这种方式,来试图剥夺对方所能获得的战功啊! 郑仁泰才是此战的总指挥,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就像那高丽之战,难道有人会觉得,契苾何力统兵渡过辽河,一举歼灭高丽三万兵马,是在掩盖苏定方的风头吗? 显然不会。 但他大概不能理解一位老将在此刻的心思。 李治在元月之时,曾经将一封问候的信件送到了郑仁泰的手中。 在信中提及了对郑仁泰的关切,并请他千万别走上任雅相、庞孝泰和姚懿等人的旧路,在边地出现什么意外。必要的时候,也可以将指挥权交到薛仁贵的手中。 可这些话,在李治看来是对老臣的用心良苦,在郑仁泰看来,却无疑是在暗指他已年迈。 也让他心中的情绪日趋焦躁。 现在算怎么个情况? 连陛下年仅八岁的女儿都已在高丽战场上建功立业,他又为何不能杀穿敌营,将铁勒各部起势的苗头全部掐灭! 怀抱着这样的想法,哪怕他的副将在天山遭到了铁勒人的狙击落败,也没能熄灭他在三月内终结此战的决心。 随即展开的第二场交锋更是以唐军取胜告终。 在他战意激昂的注视之中,意图投降的思结部与多览葛部都被迫放弃了天山据点,尽数北逃。 不顾薛仁贵做出的最后一次拦阻,郑仁泰毅然决然地领着麾下的一万四千多名骑兵追入了大漠之中。 留下了薛仁贵在此地守营。 “将军……其实您也没必要那么担心。”薛仁贵的副将安慰道,“老将军征战西疆的经验确实丰厚,在如今乃是乘胜追击的情况下出不了问题。您屡屡劝阻,将自己和他的关系闹僵,对您哪有什么好处。” 薛仁贵叹了口气,“可你不知道有句话,叫做穷寇莫追吗?” 在这等苦寒之地,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 而这罕见的意外,还真不幸地降临了。 就在郑仁泰和其所统帅的骑兵杀入大漠后的数日,在边境出现了一场罕见的暴风雪。 也正是这场拦截在天山军营和大漠战场之间的暴风雪,让郑仁泰能否成功回返,变成了一场未知数。 在大漠之中要想识别方向本就艰难,更何况是在风雪之中。 当消息传来的那一刻,薛仁贵只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但他根本顾不上怪责自己此前的乌鸦嘴,而是匆匆吩咐士卒以最快的速度发兵去寻人。 “你们找人的时候也务必小心。”在安排士卒离开军营的时候,薛仁贵又叮嘱了一句,“一旦情况有异,你等即刻退回!” 他望着帐外在三月之初也是寒风吹雪的场面,此前的担忧终于变成了脸上越来越深的凝重。 这场风雪整整持续了七日有余,就好像是老天都要为逃亡的铁勒人做出掩护。 当晴光重新笼罩在这片西域大地上的时候,薛仁贵一边强装镇定地安排士卒接收周遭的铁勒残部,一边已在盘算,他是否要亲自深入大漠,去寻找郑仁泰的下落。 到了此刻,他心中的希望其实已经很是渺茫了。 作为一个领兵打仗的将领,他很清楚一个事实,以一万四千人的队伍和其急切追击中所带的粮草辎重,绝不够他们七日所用…… 相比于存活的可能,显然是全军覆没的几率更大。 这对于唐军来说,必定是一个莫大的打击。 然而也就是在他意图领兵起行的时候,他竟忽然听到在营帐之外传来了士卒的欢呼之声。 在那些混乱的呼喊声中,他辨认出了一句话:“大将军回来了!” 郑仁泰平安回来了? 薛仁贵几乎是在意识到这一点的下一刻,就疾步冲了出去,直奔声音发出的方向而去。 无论大将军到底是战败而回还是得胜,当他能成功回来的那一刻,这些就可以姑且不予讨论。 可当他拨开了那些陆续分开的守营士卒,朝着天山隘口看去的时候,薛仁贵看到了一副对他而言永生难忘的画面。 这一路徐徐穿行而来的队伍,从去时的浩浩荡荡,已经变成了归来之时的人马寥寥。 他好像是能在一瞬间数清楚人数的。因为那恐怕只有数百人而已。 更让人感到触目惊心又悲哀的是,在搀扶着郑仁泰回来的士兵脸上,他看到了一种近乎苍白而麻木的神情,拖拽着满路的疲惫重新走到他的面前。 这样的一种表情,他曾经在一种情况下见过。 岁大饥,人相食。 ------ “啪——” 李治一把将这封快马加急送到他面前的战报甩在了地上。 “一万四千骑兵追进大漠,只有八百人回来,这就是郑仁泰这个铁勒道行军大总管给我的回应?” 只有八百人不到活了下来。 盛怒之中,李治的胸口气得不住起伏,当即痛斥出声:“我看他还不如不回来了!” “万人困于风雪之中不辨方向,吃马肉充饥,甚至到了人各相食的地步。他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二月里推行的官职改革,是为四月的另一出议政铺路,可郑仁泰倒好,枉他对于此人寄予厚望,得到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一万多骑兵的损失,在任何一个时期都是一笔莫大损失。 要知道,这是骑兵! “陛下!” 李治忽然觉得一阵气血上涌的眼前发黑,所幸扶住了面前的桌案才稳住了身形,而后便对上了皇后关切的面容。 “我没事……” 他还能挺住。 西域战事虽然发生了变故,但总体来说还是一场胜局。 急需解决的,是突然少了这么多骑兵震慑西域的影响。 李治重重地喘了口气,这才接出了后半句话,“替我拟旨!速令邢国公、英国公、郕国公入宫见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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