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过荒原的寒风吹得篝火摇晃,也让人有一阵没一阵的遍体生寒。 “好了好了,这就来了。” 眼见主人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侍从连忙将酒壶从另外一个小架子上取了下来,将温热的酒水递到了对方的面前。 那吐谷浑贵族吐掉了嘴里的半口羊肉,将这酒直接灌入了肚子里。 但他又马上骂骂咧咧地啐了一口,“这什么没点酒味的东西!” 侍从垂着脑袋听着这句话,有点庆幸自己没被一记皮鞭直接打到身上来。 要说这酒没点酒味,那绝对是假的! 他在加热酒水的时候闻到了,这酒已是吐谷浑境内上好的那种,是能拿出来款待其他贵族的上品。 与其说他这主人,或者说是吐谷浑其中一支部落的首领是在嫌弃酒水,还不如说,他是在嫌弃自己眼下的处境。 果然,在一阵吞咽酒水的声音之后,侍从就听到了刀子扎入烤羊之中的声音,而后便是一句不减暴躁烦闷的怒骂:“该死的裴行俭!见鬼的弘化公主!” “还有那该当滚边儿去的大唐!” 听到最后那一句,侍从连忙抬起头来朝着周边看去,目露仓皇之色。 好在举目四望间看到的,都是深沉的夜色和属于自己人的营帐剪影,并没有什么外人能听到这样的一句,给他们打上个不敬天朝的罪名。 但他刚收回目光,就见主人愈发压低了眉峰,在脸上显出一派风雨欲来之态,“你看什么看呢!他裴行俭是有千里眼还是顺风耳,能看到我们在这里编排他,听到我对大唐的叛逆之言?” “我……我就是为您放个风。”侍从紧绷着音调说出了这样的一句。 也不知道是因为刚到新年不适合见血,还是今日的酒肉总算还对胃口,坐在篝火边上的吐谷浑贵族并没有走过来拿他开刀的意思,只是将那把扎入了羊肉中的刀往下一拽,又切下了一大片的肉。 侍从吞咽了一口唾沫,有些怀疑,他这位主人是将眼前的那只烤羊当成了被他痛骂的裴行俭、弘化公主等人。 但也难怪他会有这样的憋闷之气。 自打龙朔元年弘化公主向大唐求援,希望朝廷能发兵支援吐谷浑对抗吐蕃以来,面前的这位吐谷浑重臣素和贵的日子就不太好过。 弘化公主虽然没能直接请来大唐的驻军,用正面对敌的方式请来援兵,却请回来了一个“军事顾问”,指点吐谷浑建立迎战吐蕃的防线。 原本这也不算是什么问题。 一度在西州任职的裴行俭在军事上得到过苏定方的指点,自己也有作战天赋,便在抵达吐谷浑了解了此地的局势之后,快速制定出了一套缓解白兰羌被夺的防御策略。 也在吐蕃兵马未曾料到的情况下,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让吐蕃在这一次进攻中遭到了不少损失。 此举一出,当即逆转了吐谷浑过于被动的局势。 若非调兵遣将的钦陵赞卓确实是当世少有的顶尖将才,恐怕真能被裴行俭在这次防守反击中啃下一块肉来。 可大唐用这种省力方式介入的,何止是正面战局! 弘化公主对于吐谷浑贵族的担心不无道理。 在这小小一片吐谷浑的地盘上,有不少人并不看好慕容诺曷钵能带领着族群,在吐蕃和大唐的夹缝之间求生,带领着他们走上富强。 在弘化公主刚刚嫁来吐谷浑的时候,就有大臣想要将其劫掠到吐蕃境内,破坏大唐与吐谷浑的联姻,以向吐蕃示好,希望对方尽快前来接手此地,而如今…… 如今也有不少人,觉得比起大唐,吐谷浑和吐蕃的生活习性更为相似,若是促成了两方联合,他们不仅不用继续面临战事的威胁,还能够继续在此地享有富贵! 与其继续和吐蕃打对抗,还不如早早投降,让自己成为吐蕃的臣民。 坐在此地的素和贵就是其中一个。 所以让他格外痛恨裴行俭的一点就是,当他到来后,他便和弘化公主联手,打着大唐的旗号,清理掉了不少怀有异心的吐谷浑人。 当然,这种清理不是杀人,而是一种更为温和的手段,在宣读罪证之后将人褫夺官职、剔除党羽,而后给一片水草不丰的地方生活,并没有直接将人弄死了事。 但就算只是这样,对于素和贵来说依然有若晴天霹雳。 这一批贵族的换血,让吐谷浑的边境戍防局势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对素和贵来说就是,他已没有办法涉及到核心机密,得到布防的具体情况了! 从近的说,这是吐谷浑的大王可能已对他失去了信任,谁知道下一次的动刀会不会落到他的身上。 从远的说,倘若他还是想要投靠吐蕃的话,他就没有了足够在对方面前挣来表现的筹码。 若他是个吐谷浑的忠臣,素和贵对于裴行俭的埋怨简直没有一点道理。 可在他的逻辑里,影响到他这“进可攻退可守”处境的裴行俭,便当然是头号的坏事之人。 “裴行俭这小子越来越狡诈了,”素和贵又呸了一声,仿佛这样还能将口水直接吐到裴行俭的脸上去,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的勃然怒火。 “他把我的两个老朋友革职也就算了,还在发觉有人控诉他越权太多的情况下玩什么怀柔政策,竟把自己的夫人都给派上了用场。” 侍从抬了抬眼帘,觉得自己倘若没有看错的话,在自家主人对裴行俭的痛骂之中,其实也有几分敬重和畏惧。 那确实是一位能人。 裴行俭在吐谷浑将近两年的时间,并不只是在协助慕容诺曷钵夺权,让这个对部落中贵族存有幻想的大王醒醒脑子。 他还在协同弘化公主一并,将大唐的技艺和治理手段带入吐谷浑境内。 好巧不巧,他那位续弦迎娶的继室还是鲜卑出身。 虽然库狄氏经由北齐、北周、隋唐的发展已可算是一支汉化的名门,要不然也不能与河东裴氏门当户对,但这位外柔内刚的库狄夫人的特殊背景,在此地依然是一块好用的敲门砖,也成为了裴行俭与这些吐谷浑人打交道、传递信息的媒介。 别看库狄氏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当她自有一番渊博见识,后面还有弘化公主撑腰的时候,她便并不难在这吐谷浑部落中争取到一席之地。 但素和贵一点也不喜欢眼下的局面。 吐谷浑在这两年间的经营情况喜人,可他们的对手还要更胜一筹! 吐蕃大相禄东赞在这两年间,一度被芒松芒赞以年迈为由罢免下台。 可在他下台期间,他的儿子还依然手握军权。 以至于那位新上台的吐蕃大相仅仅出任官职一年的时间,都没来得及拔除掉多少禄东赞留下的影响,就被以通敌叛国的罪名诛杀。 权臣禄东赞重新登台执政。 芒松芒赞再次沦为前台傀儡。 最可怕的是,他的大儿子赞悉若协助执掌内政,小儿子钦陵赞卓在对抗吐谷浑期间飞快地成长了起来,摆明了是要接下军事大任。 这一对闪耀的文武双星,在父亲重掌风云后,有了更加方便他们发挥才干的主动权。 素和贵怎么想都觉得,除非大唐能够像是覆灭高丽一般,一口气对吐谷浑带来足够的支援,让他们彻底击败吐蕃,否则—— 与其继续维系着这种不知道何时会结束的拉锯战,放纵着吐蕃的兵马日益强盛,还不如直接投降。 “但凡没有裴行俭,但凡我手中有边境布防图,我今天就去对面投敌去!” 为什么非要做这种无谓的抗争,在这里受这个窝囊气? 弱国本就没甚尊严可言,何必苟延残喘! 偏偏他现在陷入了两难的麻烦处境:要击败吐蕃困难,要取得边境布防也困难。 在弘化公主的影响和裴行俭的指挥体系下,他手中的兵权一削再削。 除非…… 他那张粗犷的脸上闪过了一抹厉色。 慕容诺曷钵不是个统领吐谷浑走上坡路的料子,这是个坏事。但他对于吐谷浑“自己人”的信心,对他这种怀有异心的人来说,却是个莫大的好消息。 两年间的种种变化,还不足以影响到诺曷钵的本性,也就意味着他还有一点重新被起复的机会。 今日的酒兴当头,他当即下了决定,将自己的亲信叫到了面前。 “你……去找那钦陵赞卓,问问他敢不敢冒这个风险,先送我一份战功!” ------ “先送他一份战功,然后他将吐谷浑的兵力布防拿到手送给我?” 听到消息的年轻人嗤笑了一声,“什么年头了,还有人相信这种花招。” 他斜靠在军帐之中,漫不经心地支着腿,眉眼间带着一份绝不容错认的凌厉。 翻领皮袄之上的虎皮项巾与狼牙挂坠,更是将其眉目间映照出了几分凶性。 那实在是个相当俊秀的青年。 高原之上的日光将这张轮廓鲜明的面容染得肤色发深,也无损于这第一印象。 但若让前来寻他报信的素和贵下属来看,这位接过了吐蕃军事权柄的小将军身上,更为夺目的还是他身上的上位者气势。 这份气势甚至让他的声音都放轻了几分:“我家将军确实是心向吐蕃大相,希望……” “行了吧,你也用不着跟我说这个。我记得他曾经给我们提供过消息,可惜裴行俭的哨探厉害,调兵速度也快,没让我等占到什么便宜。但你也别以为,我会因为之前的旧事就随便相信,他真能好心好意地再次引我入内。” “何况,我就当他真愿意成为卫藏四茹的一部分吧……”钦陵赞卓转了转手中的弯刀,“裴行俭是什么人物,我这个做他对手的人更清楚,他又凭什么觉得,光靠着一份我送出去的战功,就能让他拿到转圜的机会?” 这蠢蛋到底是在看不起裴行俭,还是在看不起他钦陵赞卓呢! 可他说话之间端详了一番这来使的表现,又觉得对方脸上的憋闷和讨好并具的模样,好像不是在装模作样。 吐谷浑内部的政见分裂,他也确实不是第一次见了。 那么来人的立场,好像并不难做出一个判断。 但他既然担负着统领三军的责任,便绝不会贸然选择这种不由己方操纵的办法,更不会在对手本事不小的情况下,贸然蒙受不必要的损失。 “我们……” “别我们我们的,”钦陵赞卓一点没带犹豫地又打断了对方的话,“我知道,素和贵那家伙早年间是为吐谷浑打过几次胜仗,在慕容顺做大王的时候还有过一段位高权重的履历,但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 “他想在我面前证明自己有用,与其是让我送给他一份战果,让他能从慕容诺曷钵的手底下谋求权柄,还不如换一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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