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了皇位的武曌,也好像因那个日月当空的改名,在这一年的诸事推进里愈发振奋了精神,让人无比清晰地看到,她仿佛天生就该坐在这个位置上。 在今日与大军相对而望时,哪怕另外一方才自战场上折返,也绝不会让人忽略掉这一方的天子气度。 这就是武周的皇帝陛下! “阿娘……”相隔着还有一段距离,武清月便已忍不住在口中低声喊出了这两个字。 但这两字又很快被她吞了回去。 今日还有如此之多的武周臣民看着这一幕,她也已是一个更为合格的太子,便绝不能让自己有所失态,想要尽快奔到母亲的面前,说起自己如何打胜的这一场仗。 她也并未忘记,在今日还有一项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身穿在她身上的金甲,原本该当是和帝王一并告捷于太庙所用,但别忘了,早在她出征之前,就已有一道明言诏令宣告于世,那便是武周绝无太庙之说。 有的只是——万象神宫。 …… 从年初建造好的天地社稷祭坛,要想变成阎立本的设计之中辉煌浩大的万象神宫,光只凭借着半年多的修建时间,还远远不够。 神都月报中还需要刊载这座建筑的建造进程,洛阳劳役的征发在建国之初需要谨慎权衡,也都会让它的建成被拖延往后。 不过就算还只是个半成品,也并不影响到圣神皇帝和她的太子今日想做的事情。 或许也正因为它的未曾完工,反而让这场面里多出了几分触动人心。 先头的迎接与祝酒很快结束在了太和礼乐之中。 再便是从帝王龙袍改着金甲的皇帝与相似装束的太子,一并走向了那片墙垣之间。 在众人的视线中,那些刚被砌起一半的高墙之上,已经有了部分设计图中的浮雕被刻画在上头。 但最是特殊的还是其中一隅。 这里和其他地方不同,有着一块灿金色的幕布将墙壁给遮挡在了下面,直到—— 武曌和武清月走到了它的面前,各自执起了其中的一角。 到了此刻,先前的礼乐和议论的人声都已经尽数消失无踪。 在场的众多朝臣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看着前方的这对母女有着片刻的眼神交汇。 在这个无声的对视之中,她们好像有很多话想要告诉对方,却没有将其说出来,而是让它变成了一个格外默契的举动。 两人几乎是在同时抬手,将那块金色的幕布从万象神宫的墙壁之上揭了下来! “这……这是!” 在人群之中难以遏制地发出了几声惊呼。 只因在幕布之下依然是一块浮雕。 而那浮雕之上的场面,大约只要是看过那份神都月报的人,都绝不可能将其忘记。 那是一道崇山峻岭之下的险关。 在山头,正有一只只“展翅而飞”的身影,越过前方的高山。
第304章 在神都月报的描述中, 那是新时代的技术和杂耍艺人操纵平衡的能力,让她们得以乘风而起,在武周太子的领兵指挥之下, 成功突破了庇护卫藏四如的屏障。 她们远比飞翔的雄鹰更有本事,完成了这场令吐蕃措手不及的突围入关。 但当这块壁画是由圣神皇帝与太子殿下一并揭开的时候,它好像突然之间就有了双重的意义。 那既是在纪念这场战事之中最为特殊的一个群体, 又好像是在指代着另外的一种翻越。 身在神都境内从万千读书人中杀出的女官是这样的先驱者。 已在朝堂之上站稳脚跟的武澄心、许穆言等人是这样的高山翻越者。 而作为王朝领袖的武周天子和太子—— 与这些翻山而过的“飞鸟”之中无惧艰险的领头人,又有何区别呢? 让这幅壁画变成刊载天授纪年的第一页, 也好像有了更为深远的含义。 以“俘虏”的身份处在人群之中的赤玛伦仰头而望。 面前的这座万象神宫还没有往上修建到多高,也自然还没有相应的穹顶。 为了让其承载起班师大典的重任, 在最上方用于遮风避雨的顶棚, 也先出于美观的考虑,被临时拆卸了下来。 于是在一面面石墙的顶上,日光毫无遮挡地洒落下来, 正将壁画,和身处壁画之前的那对母女, 都给笼罩在一层绚烂的光晕当中,也让这张图卷愈发有了振翅欲飞之态。 这让她愈发确信, 抛弃掉过往的种种,前来武周任职,或许是她做出的决定里最为正确的一个! 甚至当她看到这个记载着她如何落败的壁画时,心中也已没有了任何一点不甘心的情绪。 非要说的话,可能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终有一日, 她也要将表彰自己事迹的图画留在此地! …… 这应当也不只是赤玛伦一个人的想法。 连她这位刚刚从吐蕃转投而来的降臣尚且如此, 那些才在今年被遴选提拔上来的官员, 那些破格被准许前来的太学生,还有那些等候在外听到了大典风闻的神都百姓, 都难以克制地在这凯旋盛况中,涌现出了这样的想法! “我猜还有一部分人是这么想的,”武清月懒洋洋地歪在室内的暖火炉边,朝着母亲说道,“这幅飞跃者图卷中的主角,若要算起出身,可以说是往上追溯数代,都找不出个贵人,说是最底层的黔首也不为过。” “总会有人在想,这些人能凭借着留名于万象神宫碑刻而身价百倍,其他人也能做到这一点。” “但你今日在大典之后,还和阎立本商量了一件事。”武曌接道,“你让他在不影响壁画完整性的情况下,将参与到滑翔翼行动的女兵名字全给刻上去。” 武清月抿了抿唇:“总会有人看不到,充当先驱者的人也是阵亡最多的。何况,英雄不问出处的前提,也得是先办成了旁人做不到的事情。” “算了,不说这个了。”她的情绪有短暂的低落,又先将其压了下去,“总归这也是个激励百姓的说法,往后如何,便且看这出消息能演化到何种地步了。还是先来说说其他的问题吧。” 武清月所倚靠的位置,原本就距离武曌不远。 在听她因说起士卒阵亡之事情绪不佳的时候,武曌便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宽慰女儿两句。 只是还没等她的安慰言语出口,武清月便已突然话锋一转,倒是让她还没来得及将手收回去。 可下一刻她便看到自己的女儿“从善如流”地将脑袋蹭了过来,一边将脸凑到了她的手边,一边发问:“阿娘,我出征半年,你想我不想?” 在先前的迎接对望之时,她其实还有很多想问的。 比如说,在她带兵离开洛阳后,虽然有后头送来的捷报用于稳定朝局,但在洛阳地界上总还会有心存异志的人,对于武周主宰天下心存不满。 这些人已在血的教训面前放弃了出头来闹事,但这并不代表着,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无法在暗地里弄出点消极怠工的事情。 没搅和进李唐宗室叛乱之中的世家势力,也多的是办法扎根在新朝的土壤上,重新发展壮大他们的势力。 也不知道这些人有没有给阿娘找麻烦? 朝廷选才和世家的休养生息,完全就是在进行赛跑。 正因为如此,坐在天子位上的武曌非但没有休息的时间,反而需要更加果断而迅速地打开一处处局面。 这样说的话,阿娘之前就在推行的户籍统计进度如何了? 但武清月又觉,阿娘对她的领兵出征有着如此之大的信心,那她也该当在这些内政要务上对阿娘有十足的信心才是。 还不如问问另一个更要紧的问题呢。 就算已经当上了太子,但还是要适当“争宠”的。 武曌一瞥武清月的表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含着笑意便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这问题这么多年了还问不腻?我最大的底气,一个是自己的本事,另一个便是你,你远行在外,怎么可能不想?” 在女儿此次的出征之中,她好像也要比先前的送行更多了一份担忧,直到她终于回到了中原的土地上,才将悬着的心彻底回落到了原地。 这份荣辱与共的牵绊,只有身为帝王的时候才能感受到。 但若说这是原本的母女感情之间被牵扯进了更多功利的东西,又好像并不那么合适。 这个解释倒是不必说出给女儿听。 聪慧如武清月,已是俏皮地眨了眨眼睛:“阿娘这话,我原本也想说的。先前平定乱党的时候还没有那么直接的感受,这次远行藏原之上,对于后方的情况,我心中不知比早年间踏实了多少倍。一想到阿娘便是我在后方的底气,我就觉得自己必定能将胜利给带回来。” 她是母亲的臂膀助力和底气,母亲又何尝不是她出征在外最大的底气! 现在也终于没有其他人会对于给她的官职封赏上做出权衡,没有人会在迎接大军凯旋的时候给她添堵。 先有太平在迎接她凯旋时提前送来的金甲助阵,后有…… “我看你在提前送回来的文书中说,你想在藏原之上划分小州,对象雄、羊同旧地行自治过渡?” 武清月愣了愣,险些没反应过来母亲为何会突然将话题歪到此处,只下意识地回了个“是”字。 就听武曌以格外认真的口吻继续说道:“既然如此,此地的情况就全权交由你来办好了。” “阿娘?”武清月愕然起身。 她不会听错母亲话中的意思。 这个将青藏高原之上的诸多事宜全部交到她的手里,并不是因为此地远离中原又并不富庶,管理起来劳心伤神,还不如做个甩手掌柜,而是因为—— 对于一个封无可封的太子,母亲并不介意再对她给出一个封赏,那便是将这片前后经历了三次战事才彻底平定下来的地方,以形同于封地的方式交托到了她的手中。 “那么惊讶做什么?”武曌从容地抬了抬嘴角,“你问我先前想不想你,我也总不能只是担忧你的衣食起居和安全,还得想点其他的东西。那是你打下来的地方,用你的威名震慑藏民、统筹各方最是有效,为何不能直接由你全权负责?” 新朝建立之后的各方政务,正处在急需有人主持梳理的状态,但那些刚刚归顺而来的部族,也需要有人能将他们抚慰妥帖。 可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若要不落到顾此失彼的地步,自然是将其交到自己最信任的人手中为好。 诚然,天下从无太子能有这样的权力。 可天下在此之前,也从没有一个皇帝是如她这般坐上皇位的。 她们要走的路,没有任何一个前例可以参考,那又何妨做出更多改变规则的事情,让朝臣看看,这武周势必会在第一任皇帝和第二任之间,有一个无比和睦顺遂的交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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