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着身侧之人望去,目光已再度一亮。 方才身在车中他便已觉媚娘和阿菟这对母女的气质极像,此刻并驾相伴,这等相似也就更为明显。 阿菟这等天不怕地不怕的做派,好似还比媚娘更上一层。 他转向女儿问道:“不觉得坐在马上危险吗?” “有阿娘保护着,怎么会危险呢。”李清月毫不犹豫地答道,“再说了,我练过的!” 她拍了拍自己那尚且没多长的腿,以示自己在被带于马上坐着的时候能坐稳在这里。 但这话听在李治的耳中,却同小孩子宣扬自己有本事打架没多大区别。 咳……行吧,练过三月也算练过。不能打击她此刻的自信心。 反正再多骑上一会儿,她大约也不会觉得这样好玩了,还是在车中舒服。 他又忽听李清月朗声说道,“而且,阿娘的这顶帷帽还是我买的,坐这儿多有成就感。” “你买的?”李治哑然失笑。 他就说为什么他此前从未见过媚娘戴起这样一顶帷帽,以这顶帷帽的制式与材质,也绝不像是宫中手笔。 瞧着也太像是个便宜货了。 也就是因媚娘气质容色绝佳,又配合着那骑装在身的飒爽,才将这顶帷帽给戴出了上等货色的效果。 可若真去计较它的品类,只怕是绝不会放在贵人面前的。 大约也只有小孩子才能说出这样的骄傲语气来,“当然是我买的,还是我自己在长安挣到了钱买的。” 武媚娘有点担心阿菟下一刻便要说出一句,这是我同老师一起当街卖布赚来的钱。若是这话落在李治的耳中,刘仁轨这位做老师的只怕要吃个挂落。 但显然她这份担心是多余的,在李治问起她是如何挣到钱时,阿菟却只是眨了眨眼睛,以示此事需要保密。 “他倒是教了你不少奇怪的东西。”李治不免因此想到媚娘彼时所说的那句“这对师徒有意思”,现在看来,是有些奇怪的相处模式在。 “也不全是奇怪的东西。”李清月认真答道,“老师教我做人要沉稳大方,孝敬父母,友爱兄弟姐妹,我便送了阿娘这顶帷帽,带着宣城一并锻炼体魄。老师也教我要以史为镜,明辨得失,所以我们如今先自祖父所建丰功伟业学起,就如洛阳宫乃是祖父所倡议重建,也是这里学的。” 而她活学活用,用这一句驳倒了长孙无忌。 “老师还教我要身居中央,当知枢纽之变,所以我们此前在长安城中走动,先自长安西市走起,正巧看见阿耶设立的常平仓与平准署是在此地如何运作的,方才知道,原来灾害之中还需天子在粮价上尽心。” 李清月仰头显摆,“阿耶你看,我学了不少呢。” 李治被这一连串的话给砸了个正着,尤其是那关于常平仓的恭维话,自孩童的口中说出,显然更有一番令人信服的效力。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他此刻正骑于马上,竟觉很有几分飘飘然。 不过话是这样说没错,该问的话还是要问的。“可你为何只送礼给你阿娘,却不送给我呢?” 这场面总有点似曾相识。 但彼时的清月还没法开口说话,现在却可以同他掰扯了,“一来,此物配不上阿耶的身价,总得再挑个重礼才好,二来嘛……” 她目光炯炯,任谁都得觉得她随后说出的那句话,必然是一句天大的实话,“阿娘戴着好看。” 李治:“……” 这话没法接了。 —————— “陛下何必同她一个孩子计较。”武媚娘跟随李治重新坐于马车之中的时候,便忍不住笑道。 说是要以东游洛阳的姿态起行,但路途遥远,也不可能真就完全靠着骑马直抵那儿。 向百官呈现出君王态度就足够了。 李治在车中坐定,正见媚娘将那等帷帽小心地搁置在一边。因方才头顶此物,又有骑行间春风吹拂的缘故,令她鬓边有几缕头发散碎在那儿。 但宫人并未在侧,反而将车中的李贤也给先暂时抱走了,便也无从妥帖打理,故而她只随意将其挽在耳后,却自有一番慵懒之美。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难怪自前几年间开始,长安城中就少有佩戴幂篱出行之人,反倒是帷帽占据了上风。但以今日所见,若着幂篱,便委实少了潇洒气度。 他温声回道:“我哪是在同阿菟计较,我是在想另一件事罢了。” “媚娘你所行之举确有其用处,但我思量一番后又觉得,若只靠着这个,应当还不足以令人信服。” 武媚娘颔首,“我也是这般以为的,但方才那件事是我当做的,剩下的便是陛下的分内职责了。” 李治笑了笑,转而自车中箱柜里取出了洛阳地图。 这幅地图绘制于洛阳宫修缮完成之时,除却那也可称作紫微宫的洛阳宫,便是经由洛阳皇城前流过的洛水,以及分布在洛河南岸与皇城以东的两片民居街坊。 他目光凝视着这张图幅之上的线条,忽然幽幽开口,“我听阿菟说,谏议大夫教导她,居处中央,当知枢纽之变……” “确实如此。” “这话说的有些道理。”李治若有所思,“那么你说,我等自长安转道洛阳,若要先定中枢,一击即中,又该当选在何处呢?” 他不能只在沿途之中给人看到他这位天子的精气面貌,还应当在抵达洛阳后,先做一件一锤定音之事! 此为上策。 但别看他说话之间似有问询的意思,同在车中的武媚娘已察觉到,李治本就在执政之事上聪慧异常,不会抓不住这个最为关键的地方。 就像此刻,他的目光已落到了地图的中央。 乍看起来,他好像还只在洞察地图全局,早已随同他思绪斟酌的武媚娘却知道,他在看的,应当是位居中央的那座天津桥。 在隋朝之时,它还是一条由铁链联结船只而形成的浮桥,但因洛河涨水次数频频,动辄将其毁去,因此,到了贞观十四年,李世民下令,让石工以方石作为桥墩,减弱涨水对桥体的冲击。 毕竟,这座横跨在洛水之上的天津桥,正是连接洛阳南北民居的要害枢纽。 若是此桥被毁去,也就意味着百姓要想探访于南北对岸,便需以渡船行路,怎么看都觉得会让这座被切分开的城市少了几分威严。 可即便如此,洛河涨水依然屡次带给这座桥梁以毁灭性的打击。 就比如说……一年多前的永徽六年九月,洛州就发生过水灾情况,将天津桥给冲毁了,只剩下了还留在河中岛上的日月表胜四座门楼,安静地伫立在流水之中、宫城之前。① 又倘若武媚娘没有记错的话,这次灾害上报到京城,因关中水患的盘查刚刚落下帷幕,李治也无力再对洛河做出什么整饬举动,所以对此给出的批复是,先将那座浮桥给重新接起来,石脚就先不必修建了。 反正洛阳不是长安,没必要在此事上多花工夫。 这个决议对于彼时来说是正确的,毕竟要先将钱给花费在刀刃上,但在这一年半后,却好像正可以作为天子福泽洛阳百姓的手段。 果然,武媚娘随即就听李治说道:“修天津桥吧。” 宫城之前显示皇家体面的天津桥,正是这个“枢纽”所在。 如此一来情况就很明确了。 倘若天子驾临洛阳,并非上来就是与民争食,而是先将南北通道进一步稳固,好让百姓往来便捷,谁又会觉得,他这出迁居里有狼狈姿态呢? 便是关东世家抵达洛阳,自宫城之前的天津桥上走过,也当更觉他这位天子的威严。 这无疑是一出对人方便也对己方便的举措。 只是还剩下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这座桥要由何人来修建。 李治沉吟之中,也下意识地将这个问题给问了出来。 让洛阳百姓来修必定是不妥的,否则便看起来像是他这位天子发起了洛阳劳役,只为图自己度假之时门前气派。 让关东势力自发出钱来修建同样不妥。且不说他们有没有这等投诚上的觉悟,也难免令他们怀疑,让他们先做事,正是卸磨杀驴之举的前兆。 至于关陇那些,就更不必说了。 好像为今之计,还是自国库出钱,让随行的将士在此事上出力。 然而李治刚想到这里,便忽听武媚娘开口问道:“陛下是身在局中糊涂了,修缮此桥之人,不就在随行队伍之中吗?还是由陛下亲自将其指派带上的。” 李治抬眸间有一瞬的恍神。 可当他将随行众人的身份一一自脑海中盘算过去的时候,他倏尔目光一定,“媚娘是说,跟随玄奘法师一并前来的数百名佛教教徒?” 他这话刚刚问出,并不需等到对方回答,心中就已在顷刻间有了答案。 显庆元年的时候,他需显示出自己对佛教的仁善,便令玄奘法师为弘儿祈福,以庇佑其安全。作为回报,他将《道僧犯罪同俗法推勘敕》给废止了,重新启用贞观年间的道僧格律令。 然而到了今年,刚翻过年来,他就重新颁布了《僧尼不得受父母尊者礼拜诏》,在诏书中提及“父母之亲,乃是人伦之极”,以人伦限制宗教的发展。 偏偏在三月移居洛阳之时,他又显示出了对于玄奘法师和众多大慈恩寺中僧侣的器重,将他们一并带在了随行的车驾之中,伴随天子御前,让人无从揣度他对于那些佛教僧侣到底抱有何种想法。 是恩吗?或许吧。 毕竟,路途之中光是粮食都是一笔巨大的消耗,更别说,随后居住在洛阳中的开销,也都是李治这位陛下一力承担的。 但更准确的说,李治从未忘记思量施恩提拔与宣诏打压的分寸,正差一个手段进一步试探佛教所能接受的控制底线。 如今他们跟着队伍离开关中前往洛阳,实是个试探的好机会! 洛水天津桥全长不过百来步,以随行僧侣加上少许士卒的人数,足够了! 李治想通了这一点,当即拍板,“就让他们修桥。至于他们愿不愿意做这件事……” 武媚娘托腮笑道,“他们当然愿意,佛经教典里可都说了,能行一善则去一恶,一恶既去则息一刑,若能令天津桥重修,恰是一出将佛教善念传递于洛阳的壮举。” 除了那些真有本事翻译佛经的,剩余人里,也不知有多少是为逃避赋税劳役才加入的。 陛下恐怕早就想让他们做点实在事了! 这也确实是李治所想。 他垂眸之间,心中不知闪过了多少感慨,最后只变成了一句:“还是媚娘知我心意。” 下一刻,车外之人便听陛下吩咐道:“速让玄奘法师前来见我。”
第41章 当李清月再度朝着车窗之外看去的时候, 就见前头属于天子的那一架上,玄奘法师躬身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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