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来人的脚步声几不可闻,就连头上的环佩金饰都没发出响动,估计是自己提前拿掉了,并不是那么容易被发现的。但殿外随侍的宫人有片刻异动,让武媚娘先将注意力转了回来,便不难察觉这殿中的来客。 能以这等待遇踏足她这里,还玩这种花招的…… 也没别人了。 她的身上忽然就挂上了个人。 连带着便是一声过于可爱的“阿娘”。 武媚娘含笑回过头来,却对上了女儿有点郁闷的表情,好像是在说,她怎么一点都不诧异她会突然出现。 “看来我潜入失败啦。”李清月鼓了鼓腮帮子。 她原本还想看看,阿娘惊讶破功的表情会是什么样子呢。 武媚娘纵容地瞧着她毫无一点公主形象地歪在了她身边,答道:“虽没有惊,也有喜啊。你怎么突然从城外回来了?” 在以崔知温为代表的山东世家将钱给提供到位后,那位圆度和尚所说的没钱办事理由,反正是说不下去了。 亲眼目睹这些人陆续捐钱,向陛下示好,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已变成了一项他再不能推诿的差事。 修桥既重启了,李清月这个主事之人,自然也要去多露露面。 可若要武媚娘说的话,也不知道阿菟是怎么想的,比起去那里当监工,确保建桥与法会都能顺利完成,她好像更乐意因此瞧见这些大和尚倒霉。 亏得她早前能从众多佛教在中原的传播发展里,找出了水陆法会这个东西,用来做她发起这一连串行动的由头,现在正好看个热闹。 “看多了和尚落水,也没那么有意思了。”李清月答道。 反正知道他们还能倒霉上一两个月呢,也不急着非要在这几日间看乐子。 给那位圆度法师一点面子,也正好免得他在羞恼之下跳水。 “不过说到僧侣,昨日我又往西苑去拜访了一趟玄奘法师,问了他一个问题。” 武媚娘:“你又童言无忌些什么了?” “不用这么直白吧……”李清月腹诽。 她随即抬高了些音量答道,“我就是去问他,玄奘法师是更愿意看到八百人中站出六百多人,还是更愿意看到僧侣道人的言行都被法令限制一二。” 若没有这样清晰的数据对比在前,玄奘法师可能还当真觉得,在有他这位大慈恩寺住持的带领下,门徒个个循规蹈矩。所以李治颁布的那条敕令,仿佛是在无端对他们做出针对。 现如今距离那出“选择”已经过去一个月的时间了,个中情形如何不消多说。 “他怎么说?” 李清月道:“他说他会在翻译经文之余,寻求一个解决之法的。” “那也是难为他了。”武媚娘感慨,“他大约也能看出来的,陛下对于冗僧弊病,没那么高的容忍能力。” 经由阿菟的这一测试,也将此事暴露得更明显了。 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你先不必管这出了。佛教内部的整顿,就连陛下都还在逐步试探,你这次做到让他们安分修桥的地步就已足够,再多就要引火烧身了。” 她隐约自陛下的态度中瞧出,李治何止是不想要僧侣可以独立于法令之外,也希望这些僧侣能按照官员百姓的规则向着天子行礼,可此举势必会在僧侣之中重新引发波澜。而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不是那么容易理清楚的。 又倘若让他们将抗拒此事的理由,推诿到令他们修桥的小公主身上,那就更不是武媚娘愿意看到的事情了。 但她发觉自己的这句提醒,好像有一点多余。 因为李清月已从善如流地应了下来,甚至已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她桌案上的那本书上。 她将脑袋往前探了探,“阿娘在读——《永徽律》?” 摆在边上的书还有一本,是《永徽律疏》,也就是后世所说的《唐律疏议》。 她原本以为武媚娘在看的是尚书、春秋之类的书,可又转而想到,这些书以她在唐宫之中十数年的经历,或许早就已经在闲暇时间都翻阅过了,也说不准,在她早年间跟随父亲辗转各州的时候就已经看过了。 对她现在这个位置来说,最合适去看的,好像还真是法律。 哪怕是君王,也要善于将律法当做自己的武器,更何况是母亲这位皇后。 “很奇怪吗?”武媚娘将一旁的书签取来插在了书中,以防因为和女儿的对话找不见方才的位置,这才答道:“长孙无忌此人于我从未有好脸色,我也瞧不起他权臣不像权臣,亲戚不像亲戚,但也不得不承认,在主持修编永徽律这件事上,他办事办得还算漂亮。” “永徽律传承自贞观律,又因方今时情做出了些修改,是合乎典范的。以我近来逐条查阅,他也并未在其中包藏私心,留下什么有利于他却不利于旁人的东西。” 这一点上,还是要客观评价的。总不能因为他节制了陛下的权利,又因武媚娘上位、关陇势力遭到打压后长孙无忌无能迁怒,就真将此人完全当做个祸害。 她随即便听女儿仰头答道,“我不是在奇怪这个,阿娘之前就说了,我在学习的时候您也要学,不就应验在这里嘛。我只是在想,以阿娘的本事,您都已看起这个了,若能参与到贡举之中,说不定还能拿个进士榜首呢。” 武媚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就你嘴甜是吧。考榜首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情。还有,为什么是进士科?” 都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唐代贡举之中,常见的贡举科目便是秀才、明经、明法、明算、明字和进士科这六项,其中最为常见作为官员起步点的,还是明经和进士两科。 但这二者的含金量却大大不同。若能录进士科,起步的高度就比明经高出了不少。 李清月含糊回道:“我就是觉得阿娘能行。” 她总不能说,自己是因为那块洛水石碑的缘故,这两日里除了看笑话外,还见到了不少人。 出自清河崔氏的崔元综崔知温两人姑且不论,她还见到了出身闻喜裴氏的裴炎。 若论起这位的名头,可要比前面两位响亮得多。只因在历史上,他先协助破获了李贤藏匿兵甲谋反一事,又将李显意图让权于岳父的事情汇报给了母亲,导致了李显被废。 可在母亲试图走上最后一步的时候,也同样是他极力反驳,希望母亲将权力还给李旦,最终以谋反之名被诛杀。 往后的政局风云姑且不论,这位裴氏子弟现在还是在弘文馆中进学的学子,正打算借着陛下对关东世家露出亲近态度的时候去考科举呢。 那以李清月看来,裴炎能行的话,阿娘也应该行嘛。 或许明经系的三礼三传三史还得有记忆的本事,以母亲平日里的情况来看,未必能有这等准备的时间,不太能应付得过去那些口试大义题目,但进士科考的是时务策论,听起来就很符合她的能力。 毕竟,能在李治和关陇势力的斗法中见缝插针上位,本就代表一种洞察时局的本事了。 “你啊,”武媚娘摇了摇头,“科举能做进士榜首的,除却学问、见识过人之外,家世也同样重要啊。” 做皇后都要家世,做官员若要升迁顺利,又怎么可能不要家世背景呢。 她摸了摸女儿的脑袋,对她这个理想化的赞美是收下了,但实际一点的情况还是该说的。 她还真是认真分析道:“永徽二年的状元颜康成乃是颜子第三十八世孙,他父亲也曾经做过陛下的通事舍人。永徽四年,走进士科及第之人仅有三人,其中年纪最小的那位王景之出自太原王氏。永徽五年、永徽六年各有一人以弱冠及第,前者出自太原王氏,后者出自闻喜裴氏。至于显庆元年那位十八岁便中进士的苏环,乃是雍州武功苏氏之人。” “你看,能中进士之人未必显贵,但能被点为进士头名的,却一定有其特殊之处。” 所以就算她真为男子,也绝没有机会进士登科榜首。 这就是方今的规矩。 李清月也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唐初的科举虽然还没让主考官在其中影响力过大,也还没有那等考前行卷的规则,却是并没有糊名制度的。 所以当科举试卷上交后,阅卷官必定能够看到,这答卷之人到底是何身份。 世家傲慢垄断之处,正在于此了。 而糊名制度的发起之人正是…… 她将目光投向了母亲,“那若是阿娘能主持此事,要如何才能让有真才实学的人能得到这个进士榜首名号呢?” 武媚娘愣了一愣,没想到会从女儿口中问出这样的问题。 就算她真能凭借着皇后身份向陛下举荐什么官员,也绝不会是在科举之中插手。 可当女儿问出这话的时候,也不知为何,她下意识的反应并不是说此问不合常理,而是真在思考,若她为主考官的话,应当如何做,才不会出现上面这样的进士科录取结果呢? 毕竟,她从不是一个甘于现状之人。 “若我有朝一日掌此权柄……”
第47章 这实在是一个很大胆的假设。 大胆到, 但凡听到这句话的对象换一个人,她这位皇后都要被状告一句大逆不道。 可一旦这个假设开了头,很多早已积压在心中的想法就陆续冒了出来。 正因为她并非世家子弟出身, 甚至亲眼见过长安洛阳之外的各州是何种风貌,才让她知道,在科举这项看似公正的选拔之中, 出身寒门之人与世家门阀子弟到底有多大的差距。 哪怕面前只是个孩子,但因她聪慧好学, 武媚娘的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慎重。 或许还因为,这本就是她心中的思考。 “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合计两千多人的名额中, 能给低级官员甚至百姓的, 充其量不过四五百个,还大多位处京兆之地。拿到名额的,一般出于姻亲缘故有门路可走。此外, 乡贡上考士人每州至多三人,也多有人剑走偏锋, 改换籍贯投牒。” “所以必须从严限制州郡辗转、掠人名额之事,否则贡举未开, 已有有识之人被断上进门路了。” 李清月听得出来,当阿娘用有些犹豫的语调说出这番话后,她像是忽然推开了其中的一道门,也让后面那些一边思考一边缓缓说出的话变得顺利了起来。 她思考之中的逻辑条理,在她选择依照着科举的流程分析之时, 也展露无疑。 她拽着阿娘的衣袖, 朗声追问了一句“还有呢?” 这一句鼓励来得真是恰到好处。 武媚娘深吸了一口气, 继续说道:“进士科考核,按照规则只单考时务策, 所以历年策文早被国子学编纂成册,用于教习考生。” “却也正因为如此,陛下曾经与我在闲谈中说过,永徽年间的时务策题目大多雷同,以至于考生不必当真在国事中有所见解,只需死记硬背旧策文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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