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表面还是问道:“你有何后顾之忧?” “姜珂此次入楚,少则三月, 多则十月, 兰陵和咸阳路途遥远,羁旅异乡, 传信困难,时间一长定会有人在背后进言诋毁,这些人可能是楚人,也可能是秦人, 但目的只有一个, 那就是离间咱们君臣之间的情谊。” 嬴政道:“毋须忧虑此事,寡人相信你。” 姜珂:“大王可曾听过曾母投杼的故事?曾母第一次听到曾参杀人时坚然不信, 可当有人第二次第三次反复地告知曾母,她终于心生恐惧,投杼而走。人言可畏,积毁销骨,即使大王您如此坚定地相信臣,可时间一长,流言一多,臣又远在千里之外,无法辩解,恐王为臣之投杼矣。” 嬴政看出了她的心思,于是说道:“既然如此,姜卿可愿与寡人签订盟约?” “诶?”姜珂没想到嬴政比她还要直白,一时有些惊喜。 是我想的那个盟约吗? 她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息壤之盟?” 息壤之盟是秦武王和樗里子所定下的盟约。 当年秦国意图攻打韩国的宜阳,需要派人去拉拢魏国,樗里子主动请缨出使魏国,却在出发之前告诉武王先不要攻打秦国,武王询问原因,樗里子便说出了今日姜珂所说的话。 随后他又暗示了武王乐羊的故事。 乐羊是魏文侯时期的将领,被魏文侯派去攻打中山国,打了三年就把中山国给灭了,回去之后很得意,认为自己立了这么大的功劳,一定能受到重赏,结果魏文侯给了他一个箱箧,乐羊打开一看,这一箱子里面全都是其他大臣告乐羊的谤书,这么多的谤书,魏文侯硬生生地压了三年不告诉乐羊,全力支持他继续攻打中山国。 秦武王一听这个典故就明白了樗里子话里的含义,于是在息壤这个地方与他签订盟约,约定不会看任何诋毁樗里子的奏书,樗里子这才安心地去出使魏国了。 嬴政还没听到姜珂讲这个典故,就也懂了她的话外之音。 嬴政并未说话,算是默认了。 姜珂这才安心,随后立刻进入“夸夸”状态,直接将情绪价值拉满,临离开时还特意很贴心地关心了一下嬴政身体最近如何。 那之后不久,姜珂便离开咸阳去往楚国,而嬴政则去往雍城的蕲年宫举行加冠礼。 雍城自秦德公起便是秦国的首都,十九代国君都在这里执过政,有很多秦国的宗庙,作为故都,一些重要的祭祀也还会在这里举行,是秦庭内众多宗正博士们集体商选出来的地点。 君子始冠,以厉其心,男子加冠,代表成年,可以独当一面任职于官场了,至于嬴政这种少年继位的君王,则意味着可以亲临朝政执掌大权了。 他也的确这样做了,加冠礼后,便开始一点点地收回自己的权利。 第一个下手的目标,就是文信侯吕不韦。 吕不韦很聪明,又有魄力,当商人时,他是富可敌国的巨贾,转型成为政治家后,他是权倾天下的秦国相邦,吕不韦辅佐过三代君王,风光无两,声势赫奕,整个七国内再没有哪位大臣能比他更有权势了。 可惜,作为商人,吕不韦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他擅于获得权力,却不懂放下权利,秦王亲政,最聪明的做法就是解散门客,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起来,敛藏锋芒方可明哲保身。 可吕不韦偏偏还想继续拥有这么大的权力,这些权利地位都是吕不韦经过数十年的艰辛奋斗所得来的,他当然不想放弃,再一个,突然从权倾朝野的相邦变成一个边缘人,这种巨大的落差是很难接受的。 吕不韦没有越位的想法,可他却挑衅到了世上最不可侵犯的东西——君权。 嬴政是不会让任何人的权利超过自己的君权,王权威严,至高无上,容不得一丝冒犯。 偏偏吕不韦又和嬴政政见不合。 秦国以严法治国,奉商君书为圭臬,可吕不韦是个集百家思想的杂学家,他总是觉得商君书中有些律法太过严格,不适合执行,还奉行义战,这在以统一六国为己任的嬴政心中,是一件极其不合时宜的事情。 如果将吕不韦的想法放在和平年代,是很实用的。可现在是群雄并起的大争之世,他的为政之道与嬴政相左,与当今之世亦不符合,各国之间你不吞并我,那就等着被我吞并吧,所以,只有严峻的刑罚才能控制黔首们一心对外,杀敌得爵。 还有一点,吕系的某些官员更没有看清形势,似乎还想要维持那个只知相邦,不知秦王的旧场面。 下场自然是死得很惨。 这些官员的死亡同样带走嬴政的最后一丝耐心,他终于出手了。 某日朝会上,姚贾站出来率先发难,弹劾文信侯广纳门客,结交官员,对相邦府中的各类门客毫不忌讳,带坏了秦国官员们端正严肃的风气。 姚贾就用是他那灵活的脑子和嘴才在秦庭内混得如鱼得水,他写的奏书自然也是句句严谨,字字可证,持之有故,言之成理。 吕不韦据理力争,试图辩驳,最后甚至想要拉姜珂下水,言说姜长史同样广纳门客,为何无人说她? 可吕不韦却忘记了一件事,如今世上道理并非是掌握在少数人手中,也不掌握在多数人手中,不在仁德慈善之人手中,更不在奸佞诡诈之人手中。 道理掌握在身居高位之人手中。 即使吕不韦能将铺满砖石的大殿说出花来,他的命运也无法改变。 重头戏一幕又是一幕,很快又有人站出来揭露了一个大秘密。 郑国是间谍。 其实这事早有苗头,修水渠需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短时间内可能无人在意,可这十年来,秦国一直被制衡在函谷关内,无暇东出,时至今日总有人会反应过来。 只要稍微一调查,就能得出结论。 如今水渠已成,和都江堰一北一南遥相呼应,灌溉数万亩良田,郑国自然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最重要一点,郑国当年本是文信侯的门客,这其中的勾连弯绕,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 秦王大怒,问罪吕不韦,罢黜其相邦一职,令其迁到自己的封地河南雒阳度过晚年,处理好府中事宜后就立刻离开咸阳。 吕不韦收到这封文书时,沉默了很久,不愿面对,他辛苦打拼数十年建立起来的高楼,才半月之间,就塌垮了。 他已经不年轻了,经过这样的打击,又一瞬间老了不止十岁,他的鬓边生出白发,眼神也不似从前那样精明。 不过,好在他的那些宾客们还有不少愿意跟随他去往雒阳的,这是他消沉生涯中唯一的一点慰藉。他收拾行李,选择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离开了咸阳,这座他打拼半辈子的城市。 吕不韦被罢相的消息很快传扬出去,吕不韦的声望和能力在六国间众人皆知,于是各国络绎不绝地派出使者来雒阳招揽他,想让他为自己的国家效力。 看着眼前这些相望于道的使者,吕不韦恍惚间又回到自己在咸阳时宾客盈门,治理朝政的日子。 可惜,这又犯了君王的一项大忌,吕不韦从前身为国家重臣,知道秦国许多机密内幕,嬴政恐其生变,立刻派人送去了一封斥责信和迁徙令,再次命令吕不韦带领全家迁徙到巴蜀地区。 河南富庶,巴蜀贫瘠,地形险峻,封闭落后,且巴人,蜀人的文化与中原大不相同,名为迁徙,实际上又是一次贬谪。 吕不韦虽商贾起家,但身居高位这么多年也有自己的骄傲,与其被嬴政一贬再贬,不如自己主动赴死,留下最后一丝体面,于是一杯鸩酒了却残生,自杀而亡。 在自杀前,他写下一封信,命人快马加鞭赶往咸阳交给李斯。 与此同时,咸阳,郑国正在用人生中最丰富的一餐飧食,也是最后一顿飧食,也不知是天气还是自己身体的原因,他感觉浑身有些冰凉。 用完飧食,同样一杯鸩酒下肚,作为一名被发现了的韩国间谍,郑国没有资格再继续活在世上了。 但郑国渠这一旷世工程的完成,郑国的人生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所以他闭着眼死去,死得很平静,很安详。 咸阳畅快淋漓地下了一场夏雨,这场雨很大,气势豪爽,雨滴打在地面上,宛如祭祀时的鼓声,噼里啪啦的,持续了数个时辰,将咸阳城内过往的痕迹全部都扫除掉了。 雨停之后,年轻的君王出手以雷霆之势地将秦国权利全部掌控在自己手中,昔日冷毅隐忍的少年,如今已经长成雍贵凌厉的君王,他身上散发着威震天下的王者之气,秦庭内无人敢直视。 属于他的盛世帝国,正式拉开序幕。 …… 姜珂回咸阳后,听到吕不韦集团已经被彻底铲除这个消息,不禁感叹:啧……,政哥这效率,属实迅速。 楚国这边还在寻找县令替补呢,秦国就已经将盘踞朝堂十几年的势力给解决了。 朝会上,姜珂站在中间,和嬴政禀报此次入楚后的收获,当大家听到她将荀子给招揽到秦国了,眼睛都忍不住变成弹珠那么圆。 谁?荀子!? 稷下学宫祭酒的那个荀子吗?大儒荀子? 本来大家都以为她入楚招揽荀子只是一个借口,实际上还有秘密任务,毕竟秦国官员们这么干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结果这居然是真的! 姜珂果然牛逼! 当然,有赞美的,自然也有诋毁的,姜珂虽然已经很努力地在维持同僚之间地交情了,但她又不是秦半两,总会有人不喜欢她,就比如秦国那一群酸腐的儒家博士们。 从年姜珂为人低调,做事不留把柄,现在可以一样了,楚国熊乐那件事就是一个现成的理由。 其中一位博士道:“据说姜珂在楚国时,和那位楚国公子相交甚欢,眉目传情,更是背着父母私自定下终身,姜珂乃是秦国重要官员,掌握国内不少机密,大王,您一定要仔细查一查她啊!” 姜珂:…… “你不好好处理自己的公务,倒是每天关心我和哪位公子花前月下,眉目传情。怎么,我们俩眉目传情的时候你在旁边看着吗?” “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子又曰:克己复礼为仁,每天研究别人家小姑娘和哪位男子眉目传情了,这也是子所宣扬的礼吗?” 那人试图转移话题,将重点变成姜珂叛国,着重提及熊乐的公子身份,又道:“大王,并非是我猜忌姜长史,而是流言绝不可能是无缘无故就传播的,这女子最容易为情所困,一往情深,为了自己的情郎可以做出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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