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了起来。 刘彻先前一直没有说话,在馆陶公主劝阻窦太皇太后时,他什么也没做。但在窦太皇太后坐起来之后,他抬手拉住窦太皇太后的手,给她指出方向,说,“皇祖母,神女在这里。” “神女。”窦太皇太后叫了一声,对她来说,说话也已经变成了很困难的一件事,叫完这一声之后,她的呼吸乱了好一会儿,方才慢慢平缓了一些。 她用苍老缓慢的声音说,“我活到这样的年纪,自觉天底下再没有看不开放不下的事情,可如今自知大限将至,终究有一言想问神女。” 仿佛喘不过气一般,她一手抓住自己的领口,一手抓住身下的被褥,气喘吁吁地问,“请问神女,我的启儿和武儿,他们百年之后,过得还好吗?” 刘启和刘武,这是她两个儿子的名字。 屹立三朝,巍然不倒,生前身后,声名煊赫。这样一个老人,临死前她不问名也不问利,她只问她早死的两个儿子,在幽冥黄泉的国度中,过得好不好。 “启儿、后元三年正月甲子崩,二月癸酉葬。启儿他以皇帝的礼制下葬,有没有哀荣无限?武儿中六年四月以诸侯王的礼节下葬,他小时候玩过的玩具,就藩时惦念过的那床软被,我都叫人捎去了梁国,他收到了没有啊?” 睁着一双空茫的瞎眼,窦太皇太后急声相问。 汉梁孝王刘武,汉景帝刘启同母弟,其人逝世距今已经有九年了。 汉景帝刘启,刘彻的生父,汉王朝的先帝,宾天之期,迄今也有六年了。 她不叫先帝和梁王,而是叫启儿和武儿,她问的也不是先帝和梁王,而是她那两个叫启儿和武儿的儿子。 一个瞎眼的老太太,平时没人敢在她面前提起她两个早死的儿子,她自己也从来不提,仿佛糊涂着糊涂着也就忘掉了这两个儿子的死讯。 可生命的最后她数她两个儿子的死期,数得清清楚楚。 都以为她忘了,可十月怀胎,如何能忘。到了到了,最记挂的,还是白发人送走的那黑发人。 长乐宫中,响起压抑的哭声,是馆陶大长公主。 刘彻霎时皱起了眉头,便要发作。 可窦太皇太后比他还要更早地发作。“噤声!”她厉声呵斥道,简直使人难以置信,一个将死之人,竟能爆发出如此严苛的叱责。 哭声顿时止住了。 灰蒙蒙的眼珠子转动着,又看向了林久的方向。那时在她小儿子死时就哭瞎了的一双眼睛,如今却竟然像是含着期盼一般放出光彩。 她没有再多问什么,就这样等待着林久的答复。 长乐宫中,寂静不闻人声,馆陶大长公主拼命捂住嘴,眼泪不停淌下来。 窦太皇太后将死,以鬼神之事问神女。 神女—— 不言。 神女只是不言。 寂静在蔓延,没有人说话,馆陶大长公主忍不住向神女投去怨愤的视线。 纵然凡人不可探知鬼神之事,然而、然而在将死之人面前,神女竟也吝啬于这一丝慈悲吗? 窦太皇太后要的只是她的一句话啊,就算不能透露鬼神之事,一句没有人会去追究真假的话,窦太皇太后难道也不配得到吗! 然后馆陶大长公主就愣住了。 在看向神女之前,她凭依的只是一腔怨愤,却不曾设想过自己将在神女面孔上看到什么样的神情。 但神女总要流露出什么神情吧?窦太皇太后如此的尊荣,将死之际向神女问疑,无论是悲悯、叹惋、亦或者是不悦,总要有一丝动容在吧? 可神女面孔上不带丝毫的动容。 她看起来年纪其实很小,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孔上还有稚气,可是那张脸长得太美了,简直叫人疑心怎么有人能长出如此美丽的一张面孔。 在她面无表情时,这份使人疑心的美貌和稚气,便催生出一种非人感。 你看着她的脸,就知道她不食人间烟火。 仿佛一盆凉水兜头浇下,馆陶大长公主僵硬在原地,她的眼泪都停止了一刻,满脑子只剩下四个字,神女非人。 她降临于世这么多年,那张脸却不变,当年与高皇帝一起在太庙出现时是什么模样,现在就还是什么模样。 这是见识过周天子和商天子的一张脸,往后还要再见识千秋万世的天子。花开千年,人尤不老,便是如此。 凡人在神女眼中,便如蝼蚁蜉蝣一般吧,神女不因凡人而动容,便如凡人不因蝼蚁蜉蝣而动容。 真是令人寒彻骨髓的不动容。 馆陶大长公主低下了头。 刘彻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忽然想起神女要他削的那一个红薯。 吃掉世上第一只红薯,对于帝王来说,也是一个莫大的诱惑。 可倘若让刘彻自己来做这个决定,他一定会犹疑、会迟疑,因为那毕竟是红薯,在它第一次出现在汉室的土地上时,它是神迹,而不单只是红薯。 但他没有自己做这个决定的机会,神女简单粗暴地为他做出了决断。 于是他吃到大汉的土地上长出来的第一只红薯,往后大汉的土地上还会长出无数无数的红薯,但他吃掉的这一只永远是特殊的一个,是第一个红薯,也是第一个奇迹。 那是神女在人间降下的唯一一点悲悯吗?微末得几乎不可计量,沉落在汉宫的那一个秋夜里,永永远远地也不会为人知晓。 那一点悲悯,降临在他的舌尖上。 刘彻的腮颊动了动,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他下意识抿了抿舌尖,仿佛犹然能抿出红薯的那一点甜味。 沉默蔓延得太久了,系统忍不住说道,“你真的不回应窦太皇太后吗?其实她只是想要你一句话,你可以哄哄她啊,她都这么大年纪了,临死之前,唯一要问的就是自己死掉的儿子们。” 窦太皇太后“赫赫”地喘着粗气,她浑身都在哆嗦,她身上的力气在飞快地流逝,快要坐不住了。 任何人看了她这个样子都要动容,陈皇后和馆陶大长公主都低头垂泪,唯独林久端然正坐,不语而已。 过了很久很久,窦太皇太后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得不到答复,耗干了力气,她脱力地倒回床上,沉重地喘息着,久久没有再说一句话。 她已经消瘦得不成样子了,盖着厚重的被子,被子底下几乎看不见隆起的弧度。 馆陶大长公主死咬着嘴唇忍住哭声,却不敢再看神女,只是拿着沾了水的手帕,轻轻擦拭窦太皇太后眼角流下的浊泪。 沉默持续了很久。 “怎么这样啊。”系统带着哭腔说,“你连一句话都不能给她吗?你过来是干嘛的啊?” 林久还是不说话。 最后窦太皇太后向刘彻伸出手,刘彻将她的手握在手中。她摇了摇头,缓慢而吃力地从刘彻手中抽出手,轻轻拍了拍刘彻的手背。 “彻儿啊。”她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皇祖母。”刘彻回应她。 她向刘彻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回去吧皇帝,三万里江山的政务,都还等着你批复呢。” 刘彻就站起来告退了。 林久随他一起站起来。 此时已经没有人再对神女抱有期待,没有人认为她会开口给窦太皇太后一句话。 但她站起来之后,却抬手握住了窦太皇太后的手。 此时刘彻正要离开,窦太皇太后的手贴在刘彻手背上,将将拿开。 神女的手擦着皇帝的手,握住了窦太皇太后的手。千年不老的手和将要沉沦进死国的手握在了一起,只握了一刻,短暂如同施舍。 然后所有人都听见神女开口,她说,“魂归死国,见汝二子。” 你问我你的儿子们在地底下过得怎么样,我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但我许诺你,魂归死国之后,你将与你那两个早死的儿子相见。 神女的声音清亮而飘渺,如同天神在云端向人间发下的诺言。这本就是天神向凡人许下的一个诺言! 刘彻愣住了,馆陶大长公主愣住了,所有人都愣住了,窦太皇太后眼中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彩,她的喉咙发出赫赫的响声,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却流下了满脸的浊泪。 神女放开了她的手,刘彻弯下腰,做出为神女引路的姿态。 没有任何人说话,过了一会儿,系统低声说,“对不起,我刚刚有点怨你,但你其实是没办法说吧。窦太皇太后说她的两个儿子都被厚葬,你要说她的儿子们过得很好,恐怕便要风行厚葬,乃至人殉。你要说过得不好,那以后或许就没人再敬重尸体。这样确实是最好的,不说好与不好,只说死后可以再相见。” 林久没有说话,方才被人怨愤,她不说话,现在被人赞颂,她也不说话。这样的不动容,在此刻便仿佛真正的神明。 她只是和刘彻一起走出长乐宫,窦家人都跪在他们两个人脚下,在他们经过时,敬畏地低垂下头颅。 窦婴也在其中,和堤坝上那次相见时比较起来,他变得消瘦了些,低垂着眼睛,神色很沉默。 长乐宫外,日近黄昏,残阳如血。 腐朽的气息和腥苦的药味都被抛在了身后,在宫道上走了一会儿,刘彻忽然说,“神女注视着凡人的悲欢,就像天地注视着蜉蝣一样吧,倏忽百年间啊。” 难以形容他说这话时的神色,仿佛悲伤又仿佛怅惘,似乎是在此刻得到了关于命运的预告。 他们走出不久,身后长乐宫未远,就在此时,从那巨大辉煌的宫殿中,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叫。 刘彻的脚步一下子就停住了。 远远跟在他身后的侍从俱都敛息静气,天上地下,仿佛被分割成了两层,一层是悄无人声,一层是陆陆续续响起的哭声。 过了一会儿,刘彻说,“我年幼的时候,父皇牵着我的手,从未央宫走到长乐宫,去见皇祖母。” 他年幼的时候,那时景帝春秋鼎盛,窦太皇太后眼睛明亮,在长乐宫中牵着他的手,爱怜地叫他彻儿。 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横亘在未央宫与长乐宫之间,这一条长长、长长的宫道,在这么过年之后,终于也走到了尽头。 “……刘彻好像哭了。”系统说。 林久没有去看刘彻的脸,但她知道系统说的是对的,刘彻哭了。 他哭的时候没有声息,只是静静地流着眼泪,他迈开脚步,从长乐宫走向未央宫,这一路再也没回过头。 一路上所有侍从都走在他身后,他不回头,也就没有人能看见,天子脸上纵横流淌的泪光。 落日西垂,天尽头挣扎着吐出最后一朵发着光的火烧云。 一声雁叫横过汉宫的暮色,远处的高台上,云板声响了三下,汉宫传出窦太皇太后的丧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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