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氏就是这些苦命女子之一。 她出身于庄子上的一个贫寒农家,自小没吃过一口饱饭,而且她从小就清楚地知道,家里还有个等着娶媳妇的哥哥,她存在的意义就是等长大了嫁出去换一笔彩礼,好给哥哥娶媳妇用。 十三岁那年,媒人果然上门了,要把她说给京郊小雨庄一户姓顾的人家做妾。 听说这顾家原本也是高门大户,侯府勋贵,后来他家男人犯了大罪,被砍头抄家,顾家也就从此没落,主母顾盛氏只得拖家带口到小雨庄度日。 这顾家现如今有三个儿子,长子和三儿子都早已成婚生子,唯独二儿子圆哥的妻子沈氏多年肚皮没有动静,因沈氏出身高贵,她的父母从前又与婆母顾盛氏极为交好,所以顾盛氏看在沈氏生母的面子上,从没因为沈氏无子而苛待于她,更从来没有提过纳妾之事。 但后来沈氏生母张氏因为积郁成疾去世,而沈氏婚后多年依然无所出,顾盛氏实在没了法子,只好提议给圆哥纳妾,并保证,顾家不是那等宠妾灭妻的人家,即使圆哥的小妾生了孩子,也绝对不会威胁到沈氏的地位。那贤良淑德的沈氏自然是欣然同意。 顾家虽已没落,但仍旧注重家风,即使纳妾也要精挑细选,出身不干不净的不要,长得太狐媚妖娆的不要,最好是清白良家出身,丰满圆润好生养,又吃苦耐劳的,媒人便把心思打到了豆蔻年华的鞠氏头上。 鞠氏得知要去顾家做妾,本是不大乐意,那顾家虽然以前阔过,但如今早已大不如前,若是嫁过去,免不了要日夜劳作。既然嫁个门当户对的庄稼人也是日夜劳作,给顾家当妾也是日夜劳作,何不做个正头大娘子,总好过当别人的小老婆,一辈子都要被正室大娘子压一头。 所以无论那媒婆怎样舌灿莲花,把顾家吹得天花乱坠,鞠氏都没有点头。 媒婆几乎磨破了嘴皮子,拍胸脯保证那主母沈氏是如何贤良温柔,绝不会虐待妾室,又承诺,鞠氏日后生下儿子肯定能养在自己身边,到时候儿子继承了二房家业,日后必然孝敬生母,让鞠氏晚年有靠云云,可鞠氏并没有相信媒婆画的大饼,依然拒绝了。 媒婆没辙,又想到了鞠氏的父母这条路子。 顾家虽已没落,可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肯出的彩礼比别人多一些,鞠氏的哥哥又急需一笔彩礼银子娶媳妇,听说能马上得到一大笔彩礼,鞠氏的父母见钱眼开,便不顾鞠氏的意见,签了卖身契,把女儿“嫁”到了顾家。 鞠氏也无可奈何,父母之命,做儿女的又如何能反抗?只得乖乖盖上红盖头,不情不愿地上了花轿。 鞠氏进门以后,明兰原本还担心鞠氏和沈氏争风吃醋,妻妾相争,败坏门风,危害家族,所以经常拿出做婆婆的威严,敲打警示两个儿媳妇,警告她们莫要自作聪明,胡作非为;二人齐心协力,伺候好相公,早日生下儿子才是正经。 但日子一长,大家都发现,二房并没有出现想象中的妻妾相斗之势,相反,沈氏与鞠氏二人关系异常地好,经常坐在一起一边做针线一边聊天,或者干活的时候互相搭把手,倒是真有几分姐妹情深,其乐融融的味道了。 姚依依也觉得十分诧异,自从她穿越过来以后,从小就见识了王大娘子和林姨娘的斗争,所以她和华兰一样,从来不信什么妻妾和睦,情同姐妹那一套,事实上,她也从来没见过真正和睦的妻妾。但鞠氏和沈氏这两个儿媳妇真真让她开了眼,原来真的存在不争不抢的妻妾。 这倒也好,省了明兰不少事,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鞠氏嫁过来好些时日,迟迟没有传出怀孕的消息。 买鞠氏就是为了让她生孩子,可她迟迟不怀孕,这该如何是好? 那时的明兰绝对不会往自己的儿子的问题上想,这世上但凡做母亲的,眼里儿子都是一等一的好,若是有什么问题,那肯定是旁人的问题,绝不是自己儿子的问题。 在生育这件事上更是如此,明兰一直都坚定地相信,是沈氏身体有问题不能生,而绝非是圆哥的问题。 那些年来为了让沈氏生子,明兰没少请医问药,给沈氏吃药调理,但都不奏效,即使如此,明兰依然笃信,一定是庸医误人,或者是沈氏的不孕之症难以医治,才会有今日之局面,只要给圆哥纳一个好生养的妾,二房必定能有后。 虽然鞠氏进门以后肚子迟迟没有消息,但明兰依然没有怀疑到圆哥头上,她觉得,或许真的是圆哥运气不好,连娶了一妻一妾都身体有问题,没法生育,或许应该再给圆哥娶一房小妾。 然而这个想法还没有来得及实施,开封府就揭晓了背后真正的真相——是那黑心肝的贺张氏害了圆哥,害圆哥不能生育。 明兰此刻也终于明白了,鞠氏和沈氏从来不争风吃醋,反而关系交好的真相。 明兰那日沉着脸从开封府回去以后,便细细盘问了圆哥,沈氏和鞠氏三人,圆哥低头不语,什么都不肯说,沈氏和鞠氏红着脸,扭扭捏捏道出了真相,并表示,她们一直隐瞒,完全是为了丈夫圆哥好,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男人愿意被外人知晓自己不能人道的事。嫁夫从夫,做相公的都从来不肯对外人说,做妻子的又怎能对外宣之于口呢? 看着脸色铁青的圆哥,又看着两个言辞诚恳的儿媳妇,明兰也不好再责怪谁,只好挥手让两个儿媳先退下,然后起身,温柔地把圆哥抱在怀里,无声地抚慰着圆哥,明兰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感受到母亲爱意的圆哥终于敞开心扉,流下两行热泪,与母亲抱头痛哭起来,似乎要发泄这些年来心中从未向旁人提起过的苦闷。 这一晚,母子俩流着眼泪促膝相谈了一夜,第二天,两人都红着眼眶,但两人面上的神情却很释然,仿佛放下了一副重担似的。从那以后,明兰再也没有对二房的人提过生育之事。 然而此事却远远没有结束。 既然圆哥不能生育,那鞠氏也就没有留下的必要了,顾家没那个闲钱养闲人。鞠氏虽也心灵手巧,平日里不停做活,白日务农,晚上纺纱织布,农闲时还要挖马兰头,编草鞋,但做活赚的那点钱,远远比不上再卖她一次,何况她还是个没破瓜的清白之身,如今市场上清白女子的身价暴涨,对于不算很富裕的顾家来说,现在把鞠氏卖出去,是一笔十分划算的买卖。 听说自己又要被卖一次时,鞠氏和上次一样,又是哭着喊着不想走,但亲生父母尚且可以不顾鞠氏的意愿,硬逼着鞠氏嫁了,何况顾家这群外人呢?顾家没有同情一个外人的心力,既没有余力,更没有那个心思。 鞠氏又一次离开了自己生活过的地方,这次,鞠氏被送到了人牙子手里,和一群与她同龄的花季少女关在一起。 她的未来会怎么样呢?鞠氏感到心中一片茫然。 因对未来感到强烈不安,她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便在无意中听到了门外传来的人牙子之间的对话。 一人牙子道:“这笔账,不对吧,就鞠氏这么个货色,你怎么花这么多银子买她?” 另一人唯唯诺诺答道:“这是顾盛氏那老太婆卖到这里来的,这顾盛氏也是倒霉,当年当着侯府的大娘子,是何等的破天富贵,如今也沦落成一个普通人了,卖个把人而已,还要讲价讲半天,算我行善积德,多给那顾盛氏几钱银子。再说了,那鞠氏还是个黄花大闺女,现在黄花大闺女值钱,咱亏不了本。” 只听那人叹气道:“你说这真是风水轮流转,以前那顾盛氏的堂姐,为了给他那个当秀才的死鬼相公纳妾,也从咱这里买过几十个良家妇女,那使银子都不带眨眼的。后来她和那孙秀才合离,一个小妾都没带走,你想想,当年那盛家得富贵到什么地步呀!” 另一人附和:“可不是嘛,后来那孙秀才败光家产,又把那些小妾发卖给咱们了。虽然都是些破了身子的,不值钱了,可转手卖到窑子里,也是一笔不小的银子。这一来一回,咱们可是大赚一笔。可惜了,以后再也没遇见过这么大手笔的客户了……” 听着人牙子轻飘飘说出那些女子的命运,鞠氏身子浑身颤抖,她努力地捂住嘴巴不哭出声,她想逃,却又知道自己无处可逃。 卖身契是早已签下的,违抗不得。 上一次被卖进顾家时,她还心存幻想,幻想着顾家能像那媒婆说的一样,主母大度温柔,不会为难小妾,婆母虽然严厉,但是个讲清理的人。只要她伺候好圆哥,日后顺利给二房生下儿子,日后肯定有好日子过。 但直到婚后她才明白,沈氏多年不孕的真相。 她和沈氏心照不宣地隐瞒了圆哥的秘密,她们白日里做一对和睦的妻妾,晚上和她们所谓的“丈夫”同睡一个被窝。 沈氏怎么想的,鞠氏不清楚,但鞠氏却很明白一点:如果圆哥不能生育的真相暴露,她对顾家来说就没有用了,到时候,她一定会被婆母再发卖一次。 然而,她最害怕的这一天终于还是来到了。 鞠氏躺在肮脏的草垛里,翻来覆去,紧张不安地等待自己的命运。下一次,她还会被发卖到哪里去?给人做妻还是妾,还是做丫鬟?她还是个清白之身,总归不会像那些孙秀才的小妾们一样,被卖到窑子里吧。 但无论如何,未来的命运都不是她能左右的,她能做的,唯有对着透进来的寒冷月光,不断祈祷,祈祷自己的命运,能够好一些,再好一些…… 而清冷的月光之下,还映照着一个今夜无法入眠,辗转反侧的人。 到底是一起生活过的女孩子,沈氏那日眼睁睁看着着鞠氏哭着被人牙子拉走,她的心里也很不好受。 沈氏甚至有几分后悔,如果早日对婆母说出圆哥不能行人道的真相,或许鞠氏就不会进门,或许她就能顺利地嫁到一个普通人家,当一个平凡的农妇,安稳一生。 可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没用了。 其实那年嫁入顾家不久,她就意识到丈夫的身体有问题,那时她惊慌失措,却不敢对任何人说,毕竟她已身为顾家妇,万一说出去,很有可能被丈夫和婆母迁怒,往后在顾家日子更加难过。 若是说与亲生父母,亲生父母或许会做主让她和离二嫁,但在沈氏内心深处,她并不希望二嫁,因为沈氏的内心隐藏着一个巨大的恐惧——她害怕生孩子。 沈氏的母亲沈张氏一辈子生育颇多,一共四子二女,旁人都道沈张氏旺夫益子,乃有福之人,但只有沈张氏的两个女儿明白,生育这六个孩子给她们的母亲的身体带来了多大的伤害。 沈张氏那年陡然去世,并不仅是积郁成疾那么简单,更重要的原因是,生育那六个孩子几乎掏空了她的身体,如何能不短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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