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月呆呆地听着花满楼的话,醉眼迷蒙地喃喃自语:“因为你是花满楼啊。” 是啊,因为是对万事万物都悲悯珍视的花满楼,才会这样豁达通透。可沈明月不是花满楼,她做不到遇事那么坦然,她面对事情只想逃避,因为不想看到花落,便不去种花,因为害怕被丢下,所以便假装不在意地先丢下别人。 沈明月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明明那么期待,她其实认真地期待过李安歌她们口中的一辈子的,只是同时沈明月也悲观地想,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真的会一辈子。所以每次李安歌说,她都会笑着装作不在意,说“当然要过自己的人生”,可沈明月明明那么在意,不然怎么可能对每次对话发生的场景记得那么清楚——在早晨空无一人的明月楼里、在佳节觥筹交错后寂静的夜里、在一同出去采买的路上…… 现在想来,或许正是因为李安歌看透了她的悲观与胆怯,才会一遍遍地重复,告诉她“只要一直出现在生命中,也算是陪伴一辈子”。沈明月不想去揣测别人的真心,可她好像确实一直在做着揣测人心的事。哪有人会喜欢别人一直怀疑自己呢?沈明月自嘲地想,所以自己落个孤家寡人也是常事。 花满楼还要说些什么,楼下门口却传来开门声。 早在送走花满楼后,沈明月便已经关上了明月楼的大门,此刻只在门口点着灯笼,红红的同对面的楼交相呼应,衬着这佳节的喜庆热闹。 灯笼下,玩至尽兴的李安歌和阿风终于回来。 他们游湖一下午,之后李安歌便做主将小茶送回家陪他们团圆。本来打算直接打道回府陪沈明月过中秋的二人却得到了小茶父母的盛情邀请,说是非要感谢这几年他们对小茶的照顾。尽管拗不过小茶的父母,只是到底是记挂着明月楼孤独的沈明月,李安歌表示还是回来比较好,但小茶的父母却说已经派了小厮来请,于是便安心留下了。 小厮跑了一趟明月楼,却没有敲开明月楼的门,那时候的沈明月正同花满楼在后厨做饭,自是没有听到敲门声。小厮本是平江府人,跟着小茶的父母才来了临安,自然也没有来过明月楼,不晓得后厨那里还有个小门,于是敲门不应后便回去复命说沈掌柜不在家,估计是同其他人过节去了。李安歌想想游湖的路上曾瞥见过花满楼的身影,猜测掌柜的应当有人陪着过节,便不再强求。 宾主尽欢后,李安歌才带着阿风同小茶等人告别,阿风自知这一去估计便是不再相见,同小茶相拥着哭了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道别了。 这么耽搁之下,夜深才归。 推了推前门,没有推动,李安歌便知晓这门已经从内里锁上了,于是便牵着仍然低落的阿风,声音刻意压低道:“正门锁了,酒楼已经熄灯了,想来掌柜的已经睡了,我们小点声,从后门进去。” “嘘。”听到楼下的动静,沈明月醉眼朦胧,手心却准确地捂住花满楼的嘴,带着些做坏事的心虚,小声道,“别说话,别让他们发现我们在房顶。” 眼下已经八月中秋,夜里天气寒凉,沈明月在房顶坐了这么久,指尖已是冰冷的,但掌心却仍保留着温暖,紧紧地贴在花满楼的唇上。 一股难以言明的情绪瞬间自花满楼的心中蔓延开来,一时间他连呼吸都放缓,心脏却砰砰地跳得越来越快。 探头探脑看着楼下两人蹑手蹑脚地走进屋里,沈明月这才放下手,像个小孩子一样嘿嘿地笑:“现在可以说话啦!” 脸上冰凉的触感同嘴唇上的温暖一同消失,花满楼不知怎得有些遗憾。 只是经过这一打岔,花满楼的话一下子被吞回去,也不知该怎么再开口。因为身旁的沈明月已经没有再沉溺于刚刚的思绪,轻快地哼起一首花满楼从未听过的歌谣,调子和缓温柔,远远地要往月亮上去。 安静地听完了整首歌谣,花满楼有意换个话题,开口道:“我从没有听过这首歌。” “我也不知道这首歌歌名是什么,”沈明月眉眼弯弯,眼神中盛满温柔的怀恋,“这是我小的时候,只要一做噩梦,哥哥就会握着我的手,轻轻哄我唱这首歌给我听。” 然后沈明月又叹息道:“但是可能那时候我年纪太小了,还不怎么记事儿,我只记得有这首歌,却不记得那个哥哥长什么样子了。” 尽管不记得唱歌的人,但这首歌却一直留在了沈明月的脑海中,一到她难过的时候,就喜欢轻轻哼着这首歌。这么哼着,好像也就不那么难过了。 花满楼赞道:“很好听。” 沈明月笑笑,却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只托着腮静静地看着天上的圆月出神。 两个人沉默地坐了很久,久到花满楼听到身边的人呼吸变得平稳和缓,身子因为没有倚靠而东倒西歪,最后直愣愣地栽在他的身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安心睡去了。 两个人离得这样近,近到花满楼感觉到沈明月的气息伴着她的呼吸轻轻地拂过自己脸颊,带着波斯葡萄酒香甜的气息,闻起来如沈明月给他的感觉一样舒服。 花满楼从未跟世间任何一个女子离得这样近过,不免有些紧张。 但到底夜凉,沈明月可以这样大大咧咧毫不在意地睡去,花满楼却不能放任她不管。轻喊了两声,没有听到沈明月的回应,花满楼便知道她是醉得狠了,只得低声道了句“得罪”,之后便将手伸到沈明月的腿弯处,轻轻抱了起来。 李安歌和阿风回来后便直接入睡,明月楼所有的房间灯都已经熄了,四下已是漆黑一片。好在花满楼也不需要光,他按着记忆中的方位,迅速掠去。 夜晚在众人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悄悄地溜走,李安歌阿风在外面跑了一天早已累得睡熟,花满楼甚至听到阿风房间传来的轻微鼾声,而沈明月此刻也被花满楼安置在床铺上,窝在温暖的被子里,勾起唇角做着梦。 第二天一早,中秋佳节已过,明月楼正常营业。 李安歌和阿风很早便开始忙碌,没了小茶的帮忙,日子好像又回到当初,不过腿脚需要再勤快些以便招呼好所有客人,嗓门也需要再嘹亮些得以让客人们听到,除此之外,好像没有任何差别,只是偶尔两人还会下意识地喊声“小茶”罢了。 世间事总是这样,大多数情况下,无论一个人的生活中没了谁,日子还是要照常的过,毕竟同人生比起来,这些事情实在微不足道。 只是奇怪的是,往常一贯早起的沈掌柜,今天竟然迟迟没有下楼,从昨日便没有见到人影搞得李安歌有些不安,惹得她趁着干活的间隙总时不时担忧地往小楼打量。 而此刻二楼的房间里,被担心着的沈明月才揉着疼痛欲裂的头,缓缓醒来。 看着桌上早已经凉透的醒酒汤,沈明月拍拍脑袋,她实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了。她对昨夜残留的印象只剩下自己喝了很多酒,拽着花满楼大倒苦水,至于倒的是什么内容的苦水,她实在是记不得了。 她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应该没有丢脸,她喝醉了酒好像要么安静地傻笑要么话多得惹人厌,不过沈明月相信,以花满楼的性子定是不会觉得厌烦的。想不起来的事索性便不想,正事要紧。醒酒汤已经凉透,沈明月也已经清醒,也没有喝的必要,于是她便拖拉着步子,洗漱后赶忙到前楼,继续今天的经营。 眼看天色已然大亮,约莫着已到巳时,沈明月脚步匆匆,巧的是,才刚刚迈进大厅,她就同迎面走来的追命撞上了。 岭南最近盗匪流窜严重,本来只需要官府出兵镇压的,可那盗匪却似乎同神秘的青衣楼有着不小的联系,于是追命便领了公务,走了趟岭南。 追命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匆匆赶来,手里同样拎着月饼,带着姗姗来迟的歉意,解释道:“本来打算早点赶回来陪你过中秋的,可惜来之前岭南巡抚嫁女儿非得请我留下喝酒。岭南巡抚同世叔交好,便不是官场交际也不好拒绝,我实在拗不过他,便回来晚了。给,岭南特色月饼,带给你赔罪。” 这趟岭南之旅确实收获颇丰,自上官飞燕被捕后,顺着她身上的线索,神侯府这才发觉那关中富商霍休竟然是金鹏王朝的皇亲上官木,表面是富商,实际上早已成立了青衣一百零八楼,各地都有他的势力,而且还同朝中部分官员有着勾结。不过好在那些官员都官职不高,想来那霍休打得是慢慢渗透的打算。 而这次还有一个凑巧的点,便是追命到岭南之时恰巧霍休也在岭南,两个人打了个照面,只是那霍休仿佛顾忌着什么,并没有恋战,追命追捕过程中受了霍休一掌,但霍休却没有继续交手的意思,将追命打退后便逃开了。 追命做捕快这么多年,很少有失手的时候,他迅速便明白霍休不是善茬,便去信给了无情等人,嘱咐他们多派些人,防着霍休些。而那一掌着实不轻,于是追命便安心留在岭南养伤,不然他本应更早些到临安的。 同追命认识也有不短的年头,虽然比不上跟无情冷血相处得多,可沈明月自认也算了解他,若是无情说什么官场交际人情往来沈明月还会相信,换作冷血也会认真地执行交际的命令。可追命却是最不拘小节,最不在意这些现实中的枷锁束缚的人,怎么可能真的因为交情而流连岭南,一定有什么别的吸引他的地方,比如,酒。 于是沈明月接过追命递来的月饼,毫不留情地戳穿他:“怕不是有什么好酒,引得你这个酒鼻子走不动道了吧。” 追命摸了摸鼻子,带着一点被戳破的尴尬不好意思地笑:“那可是二十年的女儿红,任谁也是忍不住的啊。” 沈明月轻轻巧巧送了他一个白眼,随口道:“女儿红有什么,我院子里的桂花树下也埋着一坛呢。” 说完,沈明月拆月饼的手微微一顿,有些纳罕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女儿红?我的院子里怎么会埋着女儿红?” 若是别的酒也就罢了,只是女儿红却是有特殊含义的。在江南这一带,哪家若是生了女儿,便会立马去买一坛最好的酒,泥封坛口后深埋进自家院子里,待到女儿出嫁之时,这坛酒才会从泥里挖出来,作为席面上的第一口酒,分给所有人品尝,寓意着共享福祉的同时也是对新人美好的祝福。 但这楼里,唯一能值得沈明月为她埋下女儿红的小茶已经离开,且沈明月从未给她埋过女儿红,李安歌年长沈明月一岁,女儿红应当由长辈埋下,因此她更不可能为李安歌埋,阿风一个男孩,更是不在讨论范围之内。可她自己语气里对这壶酒的熟悉却不作假,不然也不可能不假思索便自然而然地说出口,这事实在有些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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