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你,又急。”鹿鸣笑道,“可我真的有天命加身。我有令行禁止的精锐骑兵,有团结一心的家族,有仁慈宽宥的长辈,有拥护我的万民,有足够的粮草和金银,还有来自上天的恩赐……二月的江水就是会为我结冰,让我能率军过江发动夜袭;燃烧的陨石就是会坠落到叛军头上,吓得他们四散而逃;王有德就是会死在我手里,被我砍下脑袋示众……你不服吗?你不服,又能怎样?换了是你,你能打赢这场仗吗?” “我……”崔冶无法给出肯定的答案。 “你看,其实你心里清楚。你打不赢这场仗,就像很多年前,你得不到我母亲的欢心。你心有不甘,怨天尤人,碌碌无为,偏心儿子,亏待女儿,如今,我将你下狱,甚至没有一个人来为你求情。”鹿鸣怜悯地望着崔冶,“手段下流,只知道下毒搞刺杀,养了一堆死士,囚禁一群小孩,结果连死士都反水,根本不忠诚于你。你做人做得好失败啊。” 她说完还补了一句:“人到中年,一事无成,人憎鬼厌,连亲生女儿都讨厌你,就你这种货色,到底哪来的自信觉得你能胜过我父亲?” 崔冶的脸一阵红,一阵青,难看至极。 “你别以为你赢了……” “不然呢?我就是赢了。” “你不过是个女子,根本不可能……” “懒得和你废话,没品的东西。”鹿鸣高冷地蔑视他,“带着你狭隘的偏心眼和自私嫉妒,下地狱去吧。我功成名就的时候会记得带上你闺女,让她给你烧个纸钱,告诉你一声的。” 她站起来,面对崔冼时神情缓和,礼貌道:“明德公可还有指教?” “青青与英才……”崔冼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眉宇之间满是颓色。 “都活着呢。我只针对了杀人凶手,没有波及无辜,是不是很仁慈?” “多谢知州,高抬贵手……”崔冼深深地俯首。 鹿鸣连忙去扶了一把,温声道:“冤有头债有主嘛,崔冶罪有应得,他的儿女并不知情。” “仁者爱人,你确实和你父亲很像。”崔冶叹息着,“你会是个很好的知州的,老夫如今也相信了。” “那可太好了。我们绀州的教育事业,可还要靠您起个带头作用呢。”鹿鸣莞尔一笑,“我就先走了,你们聊吧。” 她没有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反而听了崔冶的一肚子牢骚,郁闷得很,决定把剩下的时间交给崔冼。 他们兄弟之间,说不定有话要讲。 她一走,牢房瞬间就安静下来,不大的地方也显得空空荡荡,死气沉沉。 “何必如此?你与青梧相交多年,竟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崔冼老泪纵横。 “我不想一辈子做他的手下败将,这有什么错?” “杀人也没有错吗?”崔冼声色俱厉。 “他本来就快死了……” “那刺杀他的女儿呢?不是你干的吗?”崔冼气得倒仰。 “她不是没死吗?”崔冶冷笑,“非但没死,还能抄家呢。” “你……冥顽不灵!”崔冼的拐杖抬起来,用力抽打在崔冶背上,“早知如此,青梧当初何必与你交好?” “青梧、青梧……你们口口声声全是鹿青梧,眼里哪有我?谁让他当初背叛我的?他要是不背叛我,就不会死在我手里,全是他活该!” “你疯了?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我早就疯了,兄长,是鹿青梧把我逼疯的!杀了他,我一点也不后悔!” “……”崔冶深深地看着他,像是失望透顶,却忍不住摇头道,“你当真不曾后悔过吗?当年你们那般要好……” “别跟我提当年,早就没有当年了!” 崔冶拄着拐杖,手攥成拳头,一直在发抖。 他含泪看着他的弟弟,怅惘徘徊,缓缓踱步到门口,回首道:“如果青梧还活着,他会来看你的。” 崔冶的心无端地一颤,仿佛被一把木锤子敲打了一下。 他以为他不会后悔,他也确实并不后悔。为了能爬得更高,他毒杀了一直压在他头顶的鹿青梧。 他恨极了这个人,对于鹿青梧的死,只觉得畅快。 终于,终于……鹿青梧终于死了! 他应该高兴,他凭什么不高兴? 崔冶向后一仰,倒在冰冷的墙壁上。 四下里安安静静,没有光透进来,只有烛台的光,照亮了那碗下毒的酒。 只是现在太安静了,莫名让人想起一些往事来。 夹竹桃…… 赤眼鳟…… 鹿青梧喜欢吃鱼,尤其喜欢吃新鲜的鱼鲙。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你等我钓几尾鱼上来,我给你片鱼鲙吃。” “下雨了还钓?”崔冶不解。 “下雨了才好钓呢。你在船里等着我。” 那人披着蓑衣,笑吟吟地坐在船头,任雨丝飘满全身,兴冲冲地提着活蹦乱跳的鱼儿,像孩子似的欢呼雀跃。 他的手也灵巧,小刀在指尖上下翻飞,很快削下一片片鱼肉,薄如蝉翼,几可透光。 扁舟悠悠飘荡在青山绿水之间,有人击箸而歌,饮酒作诗,射覆手谈。半醉半醒,浮生一梦。 醒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那时他们都还很年轻,少年不识愁滋味,欲上青天揽明月。 “我以后要是有孩子了,就叫鹿鸣。”鹿青梧躺在船头,去拨弄水里的月亮。 “妻子还没有呢,就想孩子的事了?” “鹿鸣多好听啊,像小鹿一样,呦呦叫着。” “若是女儿呢?” “女儿也叫鹿鸣。听起来更可爱了。” “若是你夫人不同意呢?” 那人认真想了想,侧首笑道:“那我就哭给她看好了。既是我的夫人,想必是爱我的,哭一哭应该管用。” “哪有对着夫人哭的?” “不可以吗?——不知道我未来的夫人是什么样子……” 是个美人啊…… 她拉着鹿青梧的手,从殿外跑进来的样子,那么轻盈,那么欢喜,灿烂的笑意明亮又耀眼,刺痛了崔冶一辈子。 这一辈子那么长,又那么短。 不堪回首。 崔冶漠然地拿起毒药,尽数全倒在酒里,然后一饮而尽。 他这一生也就到此为止了。 崔冶的死,震动了绀州的世家。 太突然,也太轻易了。 鹿鸣往牢里走一趟,崔冶就自尽了。 一前一后的,实在过于明显了。 所有世家都像听到了虎啸的动物,忽然之间全乖巧下来。 科举复试结果出来那天,燕云将军率军回来了,鹿鸣为他办了个盛大的接风宴。 “多亏有燕伯,鹿鸣才没有后顾之忧。请受晚辈一拜。” 她诚恳地弯腰长揖,身后缀着州署的几十位官员,纷纷行礼。 燕云忙拦住她,感怀道:“老夫不过做了扫尾的工作,真正的大功是知州你立下的呀。” “燕伯这说的哪里话,我总共五千骑兵,要是想抓俘虏,就是抓上三天三夜也抓不完啊。正需要您这样老成持重的将军,做我们绀州的铜墙铁壁呢……” 鹿鸣甜言蜜语一顿夸,把风尘仆仆的老将军夸得眉开眼笑。 “我进城时,仿佛听到许多人家在欢呼,是有什么喜事吗?” “科举放榜,录取了近百名考生,过些日子考察一下,就安排走马上任,从基层吏员做起,出成绩了再升为九品官。” 燕云吃了一惊:“那些世家子,愿意吃苦做吏员吗?” “他们不愿意,有的是人愿意。”鹿鸣朗声道,像是在说那些吃不了苦的世家子弟,又像是在敲打所有的州署官员。 “每年都有考试选拔,每年都有上百位新人考公上岸,那些尸位素餐,光拿薪水不干活的废物东西,还是趁早退位让贤,给年轻人腾地方发光发热吧。” “水至清则无鱼,主政可不能像打仗似的,一味追求迅猛。”燕云低声嘱咐她,“尧州那边过来的难民越来越多了。” “具体怎么回事?”鹿鸣带众人坐下,正色道。 “戎羌南下,与千牛卫击于淮县,官军不敌。为了给天子行辕留出足够的时间撤向江南,中郎将金昊提出‘决黄河水以抗戎羌’……” 死一般的寂静。 鹿鸣睁大了眼睛,仿佛在听天书,耳朵里掠过了一个个字,却好像没听懂似的,重复了一遍。 “决黄河水……以抗戎羌?决……黄河水?” 燕云沉重地长叹:“黄河决堤了。整个淮县的百姓被水淹没,田地尽毁,死伤无数。几十万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路上的难民自然越来越多了。” “此事是他一人擅作主张,还是得到了谁的许可?”鹿鸣急问。 “这么大的事,区区中郎将,真的有这个胆子吗?” 鹿鸣怔住了,恍惚道:“中郎将,是天子的近卫统领……” 就像鹿鸣身边,于姚的位置。 于姚绝不会越过她,去下什么命令。 那么中郎将,有可能越过天子,去下这种遗臭万年的命令吗? 可能吗? 【你舅舅和你表弟,真不愧是亲父子啊,又蠢又坏。】李世民深恶痛绝,【黄河决堤,那可是祸害千年的事。】 【以后你杀他们下不去手的时候,就想想黄河决堤,凌迟都够了。】刘彻道,【牵条狗在皇位上都比他俩强。】 【狗至少不会下这种命令。】嬴政声音一冷。 “中原地区,只剩我们绀州还繁华安定了。难民确实可怜,然绀州盛不下这么多人,时间一久,必然生事。”燕云拱手道,“你需多费心,想个两全的法子。” “粮食是从土里长出来的,只要有土地给他们种,开垦荒地难民也乐意。绀州的土地不够,不是还有沧州尧州吗?”鹿鸣微笑。 “沧尧二州刚被叛军糟蹋过,景况也不大好。沧州多山,自古穷困。尧州……”燕云顿了一下,才道,“尧州佛道盛行,人人求神拜佛,州牧东方宜自封无为仙师,每日斋戒炼丹,着道袍,写青词,凡做重要的决策,必沐浴焚香,请神祭典,求告上天,神明不许的事,绝不可做。” “那燕伯俘虏溃军的事……” “无为仙师开坛做法,请祭祀用筊杯占卜,幸运的是卜了个好结果,才答应让我率军进城。如果他不答应的话,我恐怕想把他的头拧下来。” 燕云浓眉深锁:“这委实也太荒唐了。军情紧急,哪里由得他这样胡作非为?” “唉……”鹿鸣愁眉苦脸道,“御驾亲征自投罗网的老皇帝,决黄河水贻害百姓的小皇帝,神神叨叨求神问道的州牧……老百姓是遭了什么罪,才遇到这些似人?” 【这不是还有你吗?】刘彻道,【我有理由怀疑这个世界实在看不下去了,才把你拉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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