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最后,他的语气明显激动了许多,却又很快反应过来,几乎是瞬息之间便平复了自己的情绪。 徐茂行暗自猜测:这位先生要么就是在这方面吃过亏,要么就是被这种人使过绊子,不然不至于如此深恶痛绝。 不过这正中徐茂行下怀,他当即便笑道:“若早知先生也是不拘小节之人,学生也不至于装了这么久,真是要憋死我了!” 柳先生动了动眉毛,笑道:“怪不得世子喜欢你,你果然懂得如何讨人喜欢。” 他的笑容透出三分讥讽,却又不像是针对徐茂行的,更像是针对这世间普遍的某种现象。 徐茂行有些摸不准他的想法,犹豫了片刻,干脆心一横,我口诉我心,“学生以为,能讨人喜欢也是一种本事。总比讨人嫌要强吧?” “你倒是实诚。”柳先生喝了口茶,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他一眼。 徐茂行正色道:“先生面前,不敢弄鬼。” 此言一出,仿佛正中柳先生下怀。 他放下茶盏,姿态端正,神色严肃地皱眉问道:“既然如此,你就实话告诉我,令尊让我对你严加管教时,您为何神色僵硬,目光躲闪?” 徐茂行微微一怔,旋即便笑了,乖巧道:“原本学生想着今日天色已晚,请先生先行歇息,等养足了精神明日再说此事。既然先生问了,那弟子就直言了,还请先生恕弟子孟浪之罪。” “你说,我不是那种爱随意给人定罪的人。”柳先生抬手示意,重新端起了茶盏,慢慢啜饮了一口。 上好的六安瓜片,官用的东西。是徐甘回京之后安王派人送来的,连夫人特意分出了两份,一份给了徐景行,一份给了徐茂行。 把柳先生请回来之后,林黛玉便把他们这一份给了先生用。 徐茂行道:“不瞒先生说,学生的确生性散漫,不喜拘束。先生教导时的确应该严厉,但也请宽严有度,以免激起了学生的厌学之心,以至于和先生的期望背道而驰。” “哦?怎么个宽严有度法?” 于是,徐茂行就把从前郭先生在时,师生二人磨合出来的作息说了一遍。 “这是郭先生再三验证过,是弟子学习效率最高的作息时间,先生可以参考一二。” 柳先生点了点头,微微皱眉道:“你放心吧,我会的。” ——他会参考,但也会亲自验证。 毕竟,每个学生的学习方法不同,每个先生的教导方式也不一样。 就算他相信徐茂行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说谎,骤然换了一个新老师,两人少不得也得重新磨合一番。 徐茂行暗暗松了口气,起身拱手道:“那先生休息吧,弟子先行告退。” “嗯,去吧。” 从柳先生的屋子里退出来之后,徐某行慢慢吐了一口气,交代黛玉安排的小厮琴童好生照料,这才大步离去。 等回了正房,歪在榻上看书的林黛玉听见动静,抬首问道:“怎么样,柳先生那里安置好了?” “都安置好了,我也趁机公开布诚了。” 林黛玉一愣:“怎么这么着急?” “不是我要着急,是柳先生心细如发,在席上看出了端倪,主动询问的。” 他解开腰带,脱了大衣裳顺手挂在屏风上,一边伸懒腰一边说:“既然他都问了,我也不好拖着不说,索性就直说了。” 黛玉点头道:“那也好,至少能给先生留个坦诚的印象。” 徐茂行意味不明地笑道:“那可不一定,我看这位柳先生是个见多识广的,世人常用的小伎俩他见多了。” 这种人知世故而不世故,且行事早已不受世俗礼教约束。用一句后世流行的话来说,就是能够拒绝道德绑架。 说得再清楚明白一点,就是躺平,却又不是彻底摆烂式的躺平。而是活得起就活,活不起就死,对自身生死都没有执念。 按照常理来说,跟一个满身愁苦的人待在一起,真的很容易致郁。但柳先生自己有再多的愁苦,却都不给别人传达负面情绪,徐茂行就觉得他挺好的。 也无怪乎徒佼进宫读书之后,在几位先生里独独对他放不下了。 林黛玉听他说之后,也很是惊奇,她也是平生头一次遇见这样的人物,不由感慨道:“世间奇人奇事何其多也!真想到处去走走看看,像徐霞客那样增长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但她心里也清楚,以家里目前的情况,她也只能在心里想想了。 徐茂行握住她的手,张臂将她揽进怀里,两人紧紧依偎,就像是冬天里挤在一起相互取暖的猫猫和狗狗。 “会有那么一天的。”徐茂行坚定地说,“等到大哥入了官场,我就急流勇退,咱们一起去游山玩水。” 黛玉在他怀中仰起头来,调侃道:“怎么,十年寒窗换的仕途,你也舍得?” “那有什么舍不得的?”徐茂行坦然道,“我读书的初心,就是不想和你过苦日子,不想没有自保之力。等大哥起来了,咱们能啃哥了,我还那么拼命干嘛?” 黛玉捏了捏他的脸颊,根本没舍得用力,笑骂道:“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徐茂行笑嘻嘻地在她耳边问道:“姐姐不会嫌弃我没出息吧?” 湿热的气息扑洒在耳垂上,暖得林黛玉脑子发懵,只觉得手脚都软了起来,哪里听得清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哎呀,讨厌!”黛玉红着脸推了他一下,抱怨道,“身上臭烘烘的全是酒气,还不快去洗漱?” “好吧,好吧,都听姐姐的。”徐茂行摇摇晃晃地起身,还不忘回身笑道,“姐姐且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 黛玉听出他的未尽之言,羞得捂住了脸,啐道:“呸!谁管你回不回的?真是个没脸没皮的!” ===== 且不说当也小夫妻如何胡闹,第二日一早,徐茂行就恢复了郭先生还在时的作息。 他先自己起来打了一套五禽戏,之后又把从前读过的书拿出来复习了两篇。因不知柳先生第一节课要讲什么,因而预习之事暂且搁置。 回去洗漱用膳之后,他就去提前去了书房,一边温书一边等着先生来。 大约又过了一刻钟,柳先生才夹着一册旧书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等双方见过礼之后,柳先生也不拖沓,直接展开那册旧书说:“五经之内,《诗经》为首,你我师徒就以《诗经》作为开篇吧。” 《诗经》的开篇就是国风*周南里的《关雎》,柳先生先从国风开始说起,深入浅出,竟是比郭先生讲课更加松散一些。 “朱子云:国者,诸侯所封之域;而风者,民俗歌谣之诗也……” 他先是仔细讲解了《诗经》里“风”这个部分主要记录的是劝谏教化之言,大谈特谈之后,问徐茂行记住了吗? “学生记住了。”徐茂行点了点头。 却不想柳先生忽然话锋一转,嗤之以鼻道:“方才说的那些,都是科举的时候用的。要让我说,《诗三百》乃是先民至情至性,由心而发,以我口唱我心。 先民天真烂漫,只求一日三餐和三尺安睡之榻,哪里会管什么劝谏君王,治国平天下?不过是后世读书人假托先人之名,却扭曲先人之意,牵强附会罢了。” 徐茂行:“…………” ——好吧,老师,我知道您至情至性了。但咱正讲课呢,我读书就是为了科举呀,咱能先别发散吗?
第132章 分别 第一次上课,就让徐茂行充分认识了这位新先生的不拘一格和愤世嫉俗。 一开始徐茂行不大习惯,总觉得柳先生讲完正课之后总是这么发散,很占用他的休息时间。 原本一个时辰就能讲完的课,再发散发散,至少得多占用两刻钟,多的时候半个时辰也是有的。 但慢慢的他就听出滋味儿来了。 虽然后世人大多蔑视封建王权,但那是因为毕竟不生活在封建王权的统治之下,没吃过被封建社会压榨的苦,所谓的蔑视多少有点高高在上的虚浮了。 可柳先生不一样。 虽然不知道他具体经历过什么,但只要看见他这个人,看着他那张脸,就不难猜出他是趟着苦水走过来的。 记得后世有部喜剧电影,里面有句台词——你的脸上写满了故事。 放在那个电影里,观众哈哈大笑之余只觉得讽刺。可把这句话放在柳先生身上,那就是写实,让人笑不了一点。 经历过无数悲苦,还能把自己支撑起来,用最犀利的视角反过来去审视、去剖析给他带来苦难的时代,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对徐茂行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柳先生的观点不但犀利新颖,更是卡着这个时代能容忍的边沿来释放的,让他心里明了了日后可以放飞自我的分寸。 而柳先生也发现,自己新收到这个学生,跟很多人都不一样。 就他的那些言论,虽然不至于犯了朝廷的忌讳。但许多人头一次听闻,莫不是胆震心惊,颤声摇手地叫他别再说了。 可这小子却只嫌弃自己太啰嗦,占用了他的私人时间。 怎么说呢,他的狂是历经世事却仍越发尖锐的菱角,那小子的狂却是藏在心里的,是天生就有的。 阴差阳错的,师生二人相处也算愉快。 时光飞逝间,几乎是一眨眼就到了秋闱的时候。 徐茂行特意请了一天假,和柳夫人并风雅颂三姊妹,一起送郭先生入了考场。 至于黛玉,则是帮着连夫人和甄夫人一起收拾行礼,购置京城特产,准备等秋闱过后,南下人多的时候,随大流一起回兰溪老家。 郭先生的神态很是轻松,半点没有考试前的焦虑,仿佛这场考试对他来说,就是来走过场的。 当然了,和徐茂行头一次参加乡试那种走过场不一样,他是对自己有信心,坚信自己一定能考上。 对于这一点,徐茂兴甚至比郭先生更有信心。 而郭先生也没有辜负自己的这份自信,没有辜负两家人对他的期望,不但金榜题名,还高中榜眼。 待到夸官那日,当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作为一甲进士,他根本不必再考,直接就被封为翰林院六品编修。只要他自己能稳得住,日后前途必然不可限量。 夸官之后就是琼林宴,然后又要拜见座师,又要宴请同科,同科又要回请,作为新入仕途之人又要办烧尾宴…… 烧尾宴那天,徐茂行夫妻倒是早早就赶去了郭家帮忙。但那一天郭先生要见的人太多了,要忙的事也太多了,徐茂行只有陪在一旁随时听命的份儿,师生二人根本就没工夫好好说句话。 好不容易等到这些杂杂拉拉事都忙完了,郭先生才算是松了口气。 新科进士在入职之前,都有三个月的假期来安置家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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