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是做士族家的女儿,小妹居然不心动。 杨秋不舍地将视线移开箱子,她哪里是清高不屑富贵,不过是权衡利弊而已。 照理,她一个外来者,其实杨家父母只能算是这具身体的生身父母。答应张家过继,张家完全有能力给钱让杨家父母衣食无忧一辈子。 只是杨秋更明白一个道理,贪便宜没好下场。 要以后张家需要她联姻,难道她接受了人家的培养和恩惠,然后狼心狗肺地拒绝吗? 她觉得自己根本不可能对那些士族豪右恭敬谄媚,叫她以后奴颜婢膝地伺候夫君一家人,那简直是噩梦。 虽然住在乡下这个性子依然不好,但至少都是村里人,没多少阶级之分,不用担心得罪人。 反正都在一个阶级,没人听得懂杨秋嘴里偶尔暴露出的大不敬词语。 所以杨秋是深思熟虑了的,不管是从自身性格,还是未来前途考虑,她都不可能做个士族女郎。 “三叔,人要有自知之明,我是个桀骜不驯不懂规矩礼法的乡下女娃子,我做不了士族女郎,你千万别把这事告诉我阿爹阿娘。” 看到小侄女认真的样子,杨西不再怀疑,他叹息了一声。 “秋儿,你太通透了,有时候我真想见见你那个师傅。怎么把你教得又灵秀又胆大妄为呢?也许隐士都是这样狂放不羁吧。” 这一下子,杨秋在一旁尴尬极了, 一个谎言果真需要无数个谎言来掩盖,她决定现在闭嘴躲起来。 于是杨秋抱起箱子跑到了三叔家的内室里面,她要偷偷看这箱子里有多少钱。 打开一看,十个金饼,一箱子的铜钱。 当时杨秋只有一个感想! 啊,发了发了! 杨秋激动地滚了一圈,原来富裕的感觉如此充实! 官道上面。 田冲和自家舅舅表弟坐在牛车里面,田冲问了一下舅舅准备了哪些礼物。 知道是农户用的粗布麻衣粗盐还有一些麦粉之后,田冲不由得心中暗自称赞。 舅舅果真细心。 不是田冲不想给杨家更好的礼物,而是财帛动人心。 首先,很多布料农户本来就不能穿,那是违反汉律的。 但若是在律法之内送好的布料,恐怕不到半个月,杨家就会遭遇数次劫匪。 若还有其他金贵东西,恐怕还会闹出人命。 所以送的礼物就是符合农户们平日里需要的合群的东西。 不过话说到这里,张元这个舅舅也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汝在信里让吾准备金饼和铜钱,这点钱舅舅也出得起,也按照汝的要求单独放在了一个箱子里。 不过汝确定这不会给那个小女郎带来灾厄吗?手握重金,虽然没有泄露出去。但万一那杨三郎和那个杨小郎君心中不平,最后分不公平,汝不怕出事?” 事实上这种可能性很高,不过小女郎的实力今天也震撼了他。 张元觉得若真闹出事儿,小女郎也不会吃亏,但一家人可能因为这笔巨款反目成仇。 “舅舅,我又不傻,让你这样准备,就是因为我肯定小秋三叔和兄长不会觊觎,舅舅你就放心吧,我看人的眼光还是可以的。” 看着自己外甥这么自信,张元虽然觉得人性没那么简单。 但眼下也没有必要在这件事情继续纠缠,于是他换了一个话题。 “你在乡下住了二十多天,现在说话你啊我啊,你的士人礼仪哪里去了?那小女郎虽说能力不凡,但性子着实桀骜,你不能学她。” 被舅舅训斥,田冲感到很是心虚,他好像确实被杨秋影响了。 “吾知错了,不过舅舅,汝是不是很生气小秋的拒绝?其实小秋这个人可能被她师傅影响了,她其实……哎,吾也不知道怎么说。” 难道要说杨秋对汉家天子大不敬,有点像个造反分子吗? 这话总觉得不能在舅舅面前说出来。 张元倒是不知道自家外甥心中丰富的内心活动,他笑了笑。 “这样的诱惑都能拒绝,此非常人也!既然不能做张家的女儿,以后吾就安排人每年来送一趟礼物,就当外界以为张家对救命恩人一直记挂,吾有种直觉,此女必成大器!” 这话惊呆了田冲,一旁沉默许久的张辽也突然开口了。 “父亲,表哥,吾昨晚曾梦遇神龙。今日见杨家女郎,吾竟觉得那女郎和吾梦中神龙气质有些相似。” 此言一出,张父田冲俱大惊失色。 …… 这一年底的八月,一年一度的汉家案比制度又开始了。 这是汉朝的户口登记和核查。 每年八月,不管家里的长辈有多老,小孩有多小,都得拖家带口到县城里面去登记自己家的户口人员信息。 当然,如此大型的户口清查活动,这不是为了好玩,而是为了确定每家人口之后好交税赋。 不要以为古代统治就很粗糙,反正杨秋经历了一回,只觉得古人严谨极了。 在小吏的登记过程之中,他们会询问年龄籍贯爵位身高。 最后登记在户册上的信息包括一个人的籍贯,性别,年龄,相貌特征,身高,爵位等。 有汉一朝喜欢给百姓赐予民爵,所以基本大部分都有爵位。 而在登记相貌特征上面,主要是肤色之类的特征,比如肤色偏黑,这个肯定会记录下来。 还比如有人嘴角上方有一颗大痣,这特征肯定也会记录下来。 至于杨秋三叔没了左胳膊这种情况,这个特征更是会被记录下来。 在这样严谨的户口信息登记中,想作假,不可能。 等到每家每户的人员信息登记完成之后,接着每一户的财产状况也会要求详细登记下来。 对于富人来说,他们家有多少奴婢,多少田地,家里有多少牛车马车,有多少铁制农具等,只要是值得起钱的,这些都算钱。 清查每家每户的财产是为了做什么呢?也是为了交税,在汉代叫户赋,简单来说就是资产税, 如果你家财产价值一万钱,那每年就要交税127钱。 不过你以为户赋只针对富人吗?不,每家农户也有资产税。 但农民那么穷,也叫有家资? 不不不,你家房子价值多少钱,织布机价值多少钱,家里的陶罐,养的家禽猪狗鸡鸭,甚至残忍一点,你家有多少件衣服鞋子柴火,这都可以算钱。 这在汉朝每种东西的价钱都是有固定底价的,然后统计完成之后禀报给官吏。 当然,这种事情自然不会每家每户核查,那工作量太大了。 所以不能得罪里正,因为你得罪了他,他反口就说你隐瞒家资,那不就完了? 而经历了这样一番家产统计,再之后看着胥吏开始征收田赋口赋算赋,杨秋直接麻了。 她家目前三口人,阿娘肚子里那个还没有生下来,不算。 按照汉律,口税23钱,所以杨秋人头税有23钱。 杨东和张晚是成年人,所以交的是算赋,一个人是120钱,两个人就是240钱。 所以杨秋家人头税需要263钱。 当然,这一年到头的税赋还不只是如此,按照汉律,他们家的户税也得交。 在官吏那里,她家家产算贫穷的,所以一年户赋32钱。 但这还没有完,因为狗日的汉家天子不做人,原本田租是交粮食的。但是汉桓帝的时候要求每亩地加赋10钱,汉灵帝的时候再加10钱,据说是要修宫室。 所以杨秋家20亩地需要每年400钱。而作为汉家天子,升斗小民每年还要给天子交献费,每年63钱孝敬给天子。 到这里为止,已经需要交758钱了。 但还有一个大头没算进去,那就是徭役制度。 徭役制度分为更卒、正卒、戍卒。 更卒又有两种,居更,践更。 居更是指在本县服役,一般是修墙挖渠之类的,需要免费下苦力一个月。 践更是指在本县之外的地方去服役,一般就是到郡府了。 可是实际操作中,每年哪里需要这么多人服役?又不是每年都要修墙挖渠。 所以由此产生了一个制度,那就是更赋。既然不需要人服役了,你就没有履行义务,你这个叫过更,所以又要上交300钱。 而汉朝服役他是男女公平的,男的女的都得给我下苦力,所以杨秋家更赋就是600钱了。 接着就是正卒、戍卒,正卒是去都城给朝廷当兵,这个待遇好,但几率小,选的都是壮士。 戍卒,那就是成年男丁每年到边疆戍守三天,居住在雁门郡还好,去边疆他近啊。 但对于中原和南方人来说,到边疆戍守,路上走都得要一两个月,还要自备路费和干粮。 所以这个制度基本实行不下去,最后就衍生了替人戍守这个活。 庶民不去戍守,但边疆还得有士兵守啊,所以一年交300钱就免了戍卒这个义务了。 然后这么一算,杨秋家758钱,加上更赋600钱,戍卒300钱,最后一年要交1658钱。 但税赋不只是如此,田租每年需要十税一,就是你每年种地的粮食上交十分之一。 当然,汉家天子曾经有过三十税一,但这些年天子没钱,改了! 杨秋家20亩地,按照制度,田地分为上中下三个等级。杨秋家都是中等田,中等田属于定额征收,一亩地2石粮食。 不管今年收成好不好,反正20亩地,那就是一年40石粮食,给朝廷田租最后就是要上交4石粮食。 最后家里就只剩下了三十多石粮食,这还是丰收的年头。 然而一个成年人一月要吃1.5石粮食,一年就是18石粮食。 杨秋家两个成年人,那就要36石粮食,但交了田租家里都还没这么多粮食?更何况还要留种。 所以一年到头,杨秋一家才每日饥饿着肚子,因为粮食不够啊。 当然,你肯定要问,粮食都不够吃,那1658钱是怎么交上去的? 自然是家里养的猪鸡鸭给卖了,杨秋家养猪和鸡又不是为了自己吃? 然而,这些卖了都还不够。所以还需要杨秋阿娘织的布,把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卖了,这才勉强能凑够税赋。 实际上大部分时候是凑不齐的,因为遇到暴虐的官员,还有数不尽的苛捐杂税。 所以年年都有人卖儿卖女卖地,到最后不是饿死,就是卖了自己做大户人家的奴隶。 这不就完美闭合了嘛? 官府收税,因为交不起,农户先把田地卖给豪强,之后再把自己卖给豪强作奴隶。 所以豪强可不喜欢清官,还是贪官好,可以给他们增加财产。 于是,杨秋就在这穿越的第一年里看透了这个世道。 她麻了。 难怪是王朝末年,这样民不聊生的世道,这还不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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