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太太脸上依旧保持着诡异的笑。她眯缝着眼睛,紧紧盯着我,尖细地叙述:“你出生的时候带狗尾巴。” “那是因为,我,我是个不完全的阿尼玛格斯。”我越来越害怕,仿佛被人整个看穿,“我是人,我不是妖怪!” “急啥,我就和你唠唠。”小老太太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你这辈子,确实是人。上辈子,也是人。但是上上辈子……” 我的嘴唇微微颤抖。 小老太太忽然叹了口气,她依旧笑着,笑着叹气,然后咯咯地发出婴儿哭声样的动静:“你是回来找老乡的!你是回来找老乡的!竟然在这儿遇着老乡了!嘻嘻嘻嘻,好啊,好啊,都想回来,都会回来的。你想回家,是不是啊?但你回不了家了,所以你回到这儿来了……你也想回家,是不是啊,小狗?” 艾米丽吓得面如土色,她急促地呼吸着,在一旁小声呼唤:“外婆,外——” “消停的,憋吵吵!我跟小狗说话呢!”小老太太突然厉声喝道,“小狗,你,你上辈子是横死,是不是?” 我仿佛灵魂出窍,本能地应答:“……是。” “横死啊,好人没好报啊,所以你有了这辈子,所以你回家来了!” 小老太太狂笑着,她弓着背突然跳了起来,四脚落地,尖啸一声:“我也得回家!回家!回家!!!” 艾米丽吓得快哭了,她哆嗦着伸出双手,缓缓凑近小老太太。小老太太趴在地上,半天一动不动。过了大约十秒,她慢吞吞地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抬头对艾米丽说:“哎嘛,你咋不扶我一把捏?” 艾米丽的眼泪涌了出来:“仙家不让,它好凶的,外婆!” 小老太太的嗓音恢复了正常,她抱怨道:“有点眼力见儿啊,仙家走了你来扶我呗。哎哟,我这老胳膊老腿儿,不抗造了。年轻那会儿我能跟仙家跳一宿……” 她抬眼看向我,笑了起来,眼角堆起层层的褶子:“那谁,小狗儿啊,来,来。咱进屋唠。” 艾米丽有些害怕地偏头看了我一眼:“外婆,她……” 小老太太拍拍艾米丽的手背:“没事儿,小狗不是坏人,进屋唠,进屋再唠。” 我同手同脚地跟着她们进了家门。 艾米丽的外婆姓胡。当她这么自我介绍的时候,我露出了一点点“这设定也太敷衍了吧”的神情。 因为非常明显,她身上的仙家是狐仙。 艾米丽给我倒了茶,我们坐在她家窄小的客厅,头顶风扇慢吞吞地转着,老胡太太给我抓了一把花生,我受宠若惊地接过,她慈祥地笑着,说:“吃,憋客气,都老乡。” “外婆,她是……” 艾米丽小心地问,我也拘谨地看向老胡太太。老胡太太抿起嘴唇,她上下打量了我一圈,慢吞吞开了口。 “仙家说,这孩子上辈子是咱老乡,死了投胎到英国,成了个洋鬼儿,这辈子又回来寻根修行了。” 艾米丽不解:“老乡?” 老胡太太笑了,脸上都是褶儿:“唉,宝儿,你真是被你妈教得忘了祖宗了……学了满肚子洋话,连老家的话都听不懂。老乡,她是咱的老乡,使筷子说汉语写汉字儿的汉人,明白吗,宝儿?” “但她,她是个英国人啊!”艾米丽说。 老胡太太摇摇头:“她是投胎做了洋鬼儿了,但她认咱,那就是老乡。小狗,你认咱吗?” 我脸上的肌肉在颤抖。 “我……” 我刚开口说出第一个字,就哽咽了。 “哎呀,介孩子,哭啥呢。”老胡太太伸手在我脸上用力呼噜了两把,“说话就说话,哭啥!憋哭!” 我吸了吸鼻涕,眼泪不停往下滚:“我谁也没告诉过,我一直,我谁也没说,谁也不知道我死过,有过上辈子,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说……” “你不说,仙家也能知道。那可是仙家。”老胡太太得意地笑,“仙家打眼儿一瞅,就知道你是个带尾巴小狗儿。内狗味儿,仙家说都呛鼻子。” 我:“我不是狗!!!” 艾米丽小声说:“她死过,那系不系鬼啊,外婆?” 老胡太太:“洋鬼儿和鬼是两码事,宝儿!” 艾米丽恍然:“哦……那就系,就系……呃,系怎么回事啊,外婆?” 老胡太太恨铁不成钢。 “咋硬是不明白呢!你瞅你这孩儿,你这给我愁的,唉。你妈给你教啥了都,啥啥也不会。你这样儿,以后咋出马?仙家咋看上你的?” 我突然反应过来:“哦,对,艾米丽你也是出马弟子啊!” 艾米丽讪讪地笑:“也没多久……” 老胡太太非常健谈,而她显然也孤独了很久。一把花生瓜子,她就开始聊了。 老胡太太是东北人。她家家传的是狐仙,她很顺理成章地成了出马弟子,在当地进行一些比如算命跳大神之类的封建迷信活动。 直到战乱。 老胡太太家有些资财,几经辗转,她逃到了香港,找了个普通工作。为了自保平安,隐于尘世,她明面上不再做出马弟子。 她正常地结婚,生子。她的孩子没有天赋,于是老胡太太也并不告诉她和出马有关的事。 慢慢地,她老了,老到开始怀念白雪皑皑的故土,怀念乡音,怀念回不去的一切。 她的孩子不了解她的家乡,她的孩子的孩子甚至已经不再会说她的语言。她只能和狐仙说话,絮絮叨叨地聊,聊好多好多,有时也什么都不说,枯坐着,看和家乡全然不同的海。 有一天,她的大学生外孙女突然回来了,用蹩脚的国语说,有个不认识的人在脑子里对她说话。 老胡太太请狐仙看看,狐仙一看就笑了,唧唧叫着,喊:“老黄!你咋也来了捏?” 外孙女变了神色,露出黄鼠狼的表情,沧桑地叹气:“有啥办法,我不也是和你一样被带这儿来了。来都来了,也回不去家了,日子咋不是过,找个弟子将就点儿就这么整吧。” 我看看艾米丽,恍然:“哦……所以你就这么出马了。” 艾米丽推推老胡太太的胳膊:“外婆,别说我们的事啦,讲讲她。” 老胡太太“咔咔”地嗑瓜子:“急啥,唠啥不是唠。你成天也不回来看我,我多唠会儿咋的了。” 我在旁边嘿嘿地笑。 “小狗……哎哟,瞅我,忘了问了,咋一直管你叫小狗,孩儿啊,你叫啥?” 老胡太太笑眯眯地看向我,我抿着嘴笑,响亮地说:“姥儿,我这辈子叫伊芙琳!” “哎哟,这孩儿真敞亮。”老胡太太捏了把我的脸颊,“不过洋名儿我不会念,还是叫小狗吧。” 我:唉。 “小狗,你上辈子是为做善事横死的,对不对?” 我抿着嘴点头。 “那就对了。”老胡太太缓缓说,“做了善事,是有福报的。再世为人,你这辈子也是荣华富贵,衣食无忧,父母双全,对不对?” 我不好意思地又点点头。 “这是对你上辈子横死的补偿。” 老胡太太眯起眼睛,嗓子又变得尖细缥缈起来:“但是还没完,你的修行还没完。” “你还在走同一条路,行善是你选的修行,你得一直走下去。修行会有坎坷挫折,甚至生死考验。迈过去了,你成仙。迈不过去,重回畜生道,前世积累烟消云散。” 我感觉头发根根竖起,只听见狐仙借着老胡太太的口说: “尾巴是你修来的,是你的一条命。断尾求生,可以保你一命,但修行就要重头再来。你这辈子遇到不少贵人,藏起尾巴是对你的保护,你要珍惜贵人对你的提携帮助,但在该出手的时候,不要浪费过往的修行,不要忘了你选的路。” 我颤抖着声音,问:“成……成仙?可我上辈子从来不知道什么修行,也根本,我,我一直是搞科学的……我是理科生!” 狐仙尖细地笑了起来。 “俗了,小狗。那些拼命修炼的牛鼻子道士有几个能成仙的?成仙的都是过日子的人,做好了自己的修行,自然成仙!” 我茫然:“我,我倒也不想成仙……” “是啊,你也看破了,成仙有什么个好呢?”狐仙喃喃,“成仙成仙,我也不想成仙了……” 它偏过头去,看向窗外,竖瞳映着阳光,灿灿生辉。 “我想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小狗:我草,原来我是妲己,修出一条尾巴多了条命
第107章 出马仙,这是一种集中于我国东北部的民宿信仰。我其实并不太了解,只是从一些文学作品中读到过。 简单来说,就是一些修炼得道的动物附身在人类弟子身上,进行一些封建迷信活动。修炼得道的动物基本上是“胡黄柳白灰”五大仙家,就是狐狸、黄鼠狼、蛇、刺猬和老鼠。附身在老胡太太身上的是狐狸,附身在艾米丽身上的是黄鼠狼。 老胡太太请的仙家是她们家代代相传的狐仙,功力深厚。它和老胡太太很有默契,随时随地能借用老胡太太的身体说话行动,每当老胡太太的声音变得尖细,那就是狐仙上身了。 “来三只烧鸡……哎,对,我家外孙女回来了,还带朋友上家里吃饭。可不嘛,所以得多买点。对了,你家这腊肠咋卖的?” 我和艾米丽一左一右跟在老胡太太身后,因为我和艾米丽的到访,老胡太太坚决留我们吃晚饭,于是我们陪她在晚饭前出来买菜。熟食摊的老板显然和老胡太太很熟,他麻利地给老胡太太把烧鸡装上,额外再塞了一小袋腊肠,说这是送的。 老胡太太站在摊前,她也不着急走,和店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聊。我伸手从老胡太太手里接过烧鸡,帮她拎着塑料袋。一旁,艾米丽直勾勾地盯着烧鸡,眼睛发绿。 “……你很想吃吗?”我试探性地问。 艾米丽干咽了一口唾沫,艰难地说:“不系我,系仙家。仙家喜翻鸡。” 自从到了老胡太太家,艾米丽就一直在说国语,确实讲得很烂,口音特别搞笑。但我没有笑她,毕竟我的粤语也说得稀烂。 “那个……出马弟子都能做些什么啊?”我好奇地问。 艾米丽想了想,说:“很多啦,比如给人看病,驱邪,做法事,算命,很多很多。但我还不太会,我还在学。” 我“哦”了一声,压低声音:“仙家长什么样啊?” 艾米丽露出犹豫的神色,好像在听什么人说话。过了一会儿,她说:“仙家刚才说的话我没听懂,好像意思系你话太多,净瞎问。” 我“哧哧”笑起来,感觉艾米丽模仿仙家说东北话的样子特别好笑。再想像一下艾米丽身上的黄鼠狼仙家叽叽叫着用东北话骂人,那种既视感更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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