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落在窗棂上,淅淅沥沥,天空如一把墨色绸伞,笼罩着夜晚的伦敦。 火焰在壁炉里毕毕剥剥地摇晃,镀金烛台错落在高低各处,火苗照亮雕刻在拱门圆顶上的几朵金色玫瑰。不知何时,她的衣服被解开了,头发也散落下来。 “噢,只能是为了这个!”他揉了揉她的发顶,气息发软,“别怕,凯瑟琳,这会是无与伦比的爱情之旅。” 从前凯瑟琳喜欢这样直白的文字,浪漫从甜言蜜语中发酵,如同置身情爱小说。但想起查理·唐森在婚后的种种所谓,她动了动胳膊,想要挣开,却被唐森误以为欲擒故纵: “我想要离开了,唐森先生。我突然觉得很不舒服。” “凯瑟琳,你不能这样玩弄我的感情,再一走了之,”三十五的男人,从几道细皱纹里挤出可怜的神色,他握住她的手,自然地落下一个深吻,“你来了,说愿意相信我;如果你不信,就请让我发誓。” 凯瑟琳没搭理他。她扫过楼下的珐琅质圆桌,几样消耗了一半的物品散落在桌上:波尔多空瓶、裱花芝士蛋糕、红玫瑰……晚餐还没开始,她看见了一切,包括在这一餐里,他会承诺的无数空头支票。 她感到头晕目眩,一幕幕噩梦般的场景从眼前掠过——岩洞,暗河,湿漉漉的爪子,灼目的绿光,以及消失在黑暗里的雷古勒斯—— 这个场面,她闭眼就能看到。 她看不了惊悚电影,就连看蝴蝶梦时,也被吓哭了三次。如今的画面却并非电影,而是现实。一个她认识,甚至称得上熟悉的人,死在她眼前。死亡的场景不断重播,她像是凶手在做噩梦。 那双黑色的眼眸在水中沉浮,冲她释然般弯了弯。 恐惧灌在注射器内,针头刺入,猛推,血液被恐惧代替……她一把挣开查理·唐森的怀抱。 “看在梅林的份上,今天真的不行!……唐森先生,我感觉我要吐了,我喝了太多酒。” “看在梅林的份上!”他第一次不耐烦了,双手抱胸,低吼道,“从没人这么对待过我——我以为我们已经明了一切了。” 凯瑟琳不搭理他。她跑下楼,跌跌撞撞。踩在柔软的土耳其地毯上,仿佛踩在天堂的云端。她径直扑到珐琅圆桌上,烛苗的倒影在宝蓝色的桌面上摇曳。她四处摸索,慌乱中不知碰倒了什么,咕噜咕噜滚到沙发下,发出丧钟般的回响。 她在被铃兰花里找到了婚戒。 “凯,你是不是还在害怕?”唐森注视着她戴上戒指,突然上前,从后背抱住她。他的声音温柔起来,有着和裁决死刑犯一般的仁慈。 他放缓语气:“现在还很早,雨也刚下;我们的凯瑟琳,也刚迎来她的十九岁生日。” 这套撩人绮思的说辞,着实让凯瑟琳在他怀中停滞一秒。她想吻这个男人,也想吐。一想到这个男人要她生了孩子,他在她心里瞬间连狗都不如。 “谢谢你为我庆祝生日,唐森先生。但梅林告诉我,我现在不得不离开。” 她贴了贴他的脸颊,不顾男人阴郁的神色,从沙发里捡起手包,在润湿的夜色里匆匆离开。 …… 凯瑟琳回到窄门前。 刚结束一场急雨,伦敦如活在温室里,闷得人发慌。她不安地在兜里翻找。 玫瑰色门扉角落里,几簇紫花地丁耷拉下来,无精打采。石板缝隙间,填满雨滴捣碎的花瓣,细白,混合着皮革鞋底与腐败的香气。 片刻,她从裙摆褶皱里,翻出一把圆头钥匙。生锈的红铜,模样老旧得像是三个世纪以前的图纸,俨然是一个沾满年迈与衰老的古董。摸到锁头,捏紧钥匙,她仰头,借着邻居家的灯光,再次打量了一遍这扇门。 布莱克家的窄门。 圣经说,我们要努力进窄门,因为永生之路就在其后;那些步足宽路的人,都走向了沉沦。 布莱克老宅是一座古宅,也是一座久经风雨的古棺材。死亡的长索如金色缎带捆绑着这座宅邸。她从锁上剥下一角绿锈,放在掌心瞧了瞧。 站在一扇窄门前,无数个声音诱惑她:进去吧,进去吧,门后就是墓地。 “我一直笃信这扇门后是地狱,只要逃离这里,就能通往天堂。其实,对我这样的人,哪里都是地狱,哪里也都是天堂。” 她轻声道。推开窄门,小心扶住门闩,确保其悄无声息合上后,她溜进布莱克老宅。 …… 至于为什么不走正门,又为什么选择溜回家:凯瑟琳讨厌客厅里挂着的画像,同时也被那几幅画像讨厌着;凯瑟琳也想要避开克利切,它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像代替了死去的布莱克夫人,凝视着出现在这个家的异类。 布莱克老宅很安静,只能听见走廊里画像切切察察的交谈,她绕开客厅,走上五楼。 没人。 凯瑟琳不由地松了一口气,她踢掉高跟鞋,赤足踩在地板上,走向书房。离开查理·唐森家后,恐惧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迷茫。 她得暂时逃避现实。 书房门镶着哥特式彩玻璃,走进它,像走进教堂。房门没有落锁,处于平稳的虚掩状态。她明白这是安全的信号,来自雷古勒斯,意味着他没有留下危险物品在书房里。她推开门,走进书房。 这间书房,被她陆续藏了许多本小说。每次进出,都是匆匆。因而,今天她第一次这么用心地打量着它。 正中是一张长约八英尺的工作台,金属长方体,背靠狭长的拱形彩窗,在漆黑的房间显得沉重……像摆在教堂里的灵柩。一叠羊皮纸堆在桌角,摇摇欲坠。她没有将其扶正的心思,反而刻意避开那张桌子上的一切,踮着脚,侧身走到书架前。 借助魔杖尖的荧光,她从最右侧取下一本小说。 封面上站着四个不会变化的女人。她胡乱翻到一页,读起来,可词语如空气的飘带,像电流般从她眼前穿过。半小时后,她从昏睡中醒来,看不进去的书落在手边,荧光依旧闪烁,且在夜色里更加刺眼。 胃里凉得发疼。她吹灭魔杖尖,淡墨色的天光涌进来。 大约是因为一场雨,今晚夜色如潮,闭上眼时,她好像徘徊在白崖上,像曾经那样,刚经历了分娩的尸体滚入海中,而一浪一浪的潮水,又将她推回格里莫广场。 “如果挂坠盒是黑魔王要藏起来的东西,那么,他为什么要偷偷取出来,还命令克利切毁了它……” 透过他的银色记忆,她看到了他死前的场景,那样安静无声,又孤独无比。她脑子里一团乱麻。 “梅林啊,上帝啊……难道全英国,只有我知道未来会如何吗?邓布利多又是什么意思,那个挂坠盒到底有什么作用?” 长久待在这里,耳边响起羊皮卷上邪恶的诅咒,查理·唐森家那种令人窒息的眩晕感归来。她扶着书架,站起来,有气无力地拉开书房门。 门外是熟悉的黑影。 雷古勒斯提着一盏油灯,发尾因打湿而微微上翘。他显然无暇打理,因为他另一只手提着一双麂皮高跟鞋,等待着她。 他的眼睛躲在黑暗里。 “晚上好……很高兴看到你还活着。”她搂了搂他,没头没尾地说。 他嗅到她身上的酒味,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了笑。她的包丢在楼梯间,蛋黄色的睡裙露出一角,无名指上戴着戒指。 “晚上好。吃过晚饭了吗?” 他的手掠过她的侧腰。她出门前,他重新系紧的蝴蝶结,还在那里,没有人解开过它。立刻有条快乐的河流在他心中汤汤流着,比较之下,那条塞满阴尸的暗河就像小水沟。 “正想去吃,”她恹恹地,顺口问道,“你刚才也出门了?” “以为你不回来,所以去了一个地方。”他说。 凯瑟琳醒了。直觉告诉她,他身上的寒气来自于那个岩洞。 雷古勒斯是什么时候死的?她隐约记得,就是在十几天后……是的,他死去的时候,夏天才刚刚开始。 “我说过只是出去玩玩,”她神经的弦勒紧,“你为什么会认为我不回来?” 雷古勒斯反问:“你为什么带走了睡裙?” 凯瑟琳被问懵了。英文词语一个个滑过喉头,怎么选?最后她选择了承认。 “是的,我是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今晚可能不会回来,”他的手收紧了,她感觉得到,“……但我还是回来了。” “如果我今晚真的不回来,会怎么样? ” “什么也不会发生,凯瑟琳,”他眼底有深洞,有刚刚夭亡的赴死之心,“你渴望拥有的一切,我都不会带走。” 他们走到餐厅。凯瑟琳注意到烛光。今晚有甜奶油蛋糕、朗姆酒和蜡烛。 没人唱生日歌,他们都觉得这首歌蠢透了,每一个音律都彰显着只有小孩才能欣赏的蠢气。 凯瑟琳切开蛋糕,拆吞入腹。她饿极了。蛋糕坯夹着苹果馅,酸甜中含有百分之三的止渴剂。她吃到一半,又喝了朗姆酒,胃里才暖和。看电影太消耗体力了,更别提她的未来完完全全是一部惊悚电影。 吃了一牙蛋糕后,她突然抬头对雷古勒斯说:“我应该戒酒。” 过了一会儿,她又自怨自艾般改口:“我是酒的奴隶,我是个天生的酒囊。” “没有什么应不应该的,”他今夜有种超脱生死的气质,“酒不是人,它不会毁了你。只有人才会毁了另一个人。” “能让你快乐到无法自拔,也算毁灭?” 他递给她一杯新斟满的朗姆酒,甜奶油粘在杯口。她接过杯子,发现掌心托着一朵珐琅质鸢尾。 这又是她变出的玩意儿。那个周末,她从后厨偷来火焰威士忌,被他发现。那时,她为了拉他成为共犯,而变出来一只酒杯。 变形术永远是施法者内心最忠实的镜子,当她想要变出一只酒杯时,她变出了坎贝尔先生送给她的这只。 她的眼睛是毛玻璃,覆了一层水汽,但鼻子丝毫不发酸。 眼睛在怀念,鼻子在嘲笑。感情在她身上是多面体,从来都是相互抵消。 “无法自拔,从另一层面上,也意味着一旦离开,就再也不会这么快乐。这和毁灭无差。”雷古勒斯发表了一番富有哲思的言论。她听得云里雾里,竟然也读懂了他的暗示。 他迷恋她。这是凯瑟琳心中亘古难解的谜题。 “我一直以为,你是不需要快乐的人。”毕竟你去死的时候,看起来也没有那么难过。 “我不需要快乐。我只需要能和你一起过生日。” 雷古勒斯沙哑的祝福传入耳中。 “生日快乐,凯瑟琳。” 多少桥段如洪水般涌入凯瑟琳的记忆,刹那间,她又化身为罗曼蒂克故事里的「她」,使这里的一切都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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