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闰茫然,抽出手等待他的下一步动作。 杨戬打开那黑布包,光芒盈于封闭的卧房。 深红色的布料流动着散落,它的颜色是灼热的朝阳沁了墨汁,如同大地般厚重。其上花纹繁复,似乎是远古的神秘图腾。 杨戬将它展开提起来,给敖闰观它的全貌。 敖闰几乎立刻就认出来,这是一件婚服。 婚服从肩到腰,每处的剪裁都极尽完美。领口缀着祥云玉饰,绘着神色睥睨的黑龙自岩岫而出。袖边泉水环绕,点点雪白的珍珠如急流飞湍。 布包内高耸的云冠、纤长的耳饰、清露般的项链和赤霜腰带,被杨戬一件件地拿出来。他手指微颤,为她带来满室辉煌。 “你这么长时间,都是在赶制这些。”敖闰用肯定的语气道。 杨戬捏起婚服的肩膀处,与她相贴,轻啄她的唇,有些期盼地问道:“对,你喜欢吗?” 敖闰闭上眼,后背泛起虚幻的酥麻,她干涩道:“喜欢。” 她向来喜欢这些繁复华美的衣衫,因为好看,但仅仅是好看而已。正如她有个说起来很好听的龙王身份,也没办法带着自己的心上人赴一场在自己领地的盛宴。 敖闰熊抱住他,把他和婚服一起揉在怀里,认真道:“谢谢你。” “你完全不必说谢,闰闰,要试试吗?” 杨戬很确定这婚服是合身的,因为在同眠的夜晚,他早已熟悉她的尺寸。 但他还是提前想看她试试。 在封闭的卧房里、在他的面前试这件婚服,只有他一个人能看见她的样子。 敖闰松开怀抱,摇摇头,将那婚服叠起来重新放回包裹里,珍重地收好。 漂亮的新衣裳摆在面前,她却不敢穿,怕误了其中暗藏的心意。 “我们先去踏青吧,我带你去个地方。”敖闰拉住他的衣袖道。 “好。”杨戬眉眼弯弯地点头。 春和景明,游人如织。 敖闰和杨戬携手走在河边,与百姓共同参与祭礼,洗濯去垢,消除不祥。 黄昏时分,有人家举行昏礼。小孩子们在街头巷尾奔跑,唱着诗歌。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歌声悠扬,应和着风吹花枝簌簌响。敖闰牵着杨戬,经过河边烟柳与花树,走向人迹罕至的渊谷。 这里有方深不可测的寒潭,曾是敖闰最常抚琴的地方。自从遇见杨戬,她就没再来过。 闲云凝结于清澈的潭水,周围环境空茫冷寂。 敖闰晃晃腰间的扶摇琴,对他道:“你还记得这里吗?” “记得。” 这里是她和二郎初次见面的地方,却不是她和杨戬的。 杨戬不能再瞒下去了。他静静地思虑,有些话应该怎样坦白。 敖闰捏捏他的指节,仰头问:“我一直想不通,你们当时是怎么发现我在这方石潭的?” 这里相当于敖闰的秘密基地,他和哪吒两个小道士怎么可能找得到? 杨戬目光悠远,没有直接回答,温声问:“闰闰,你知道我们初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吗?” 敖闰不知道,她只知道肯定不是在几个月前。 他的态度鲜明,让敖闰明白他们早就相识,只是她不记得。 杨戬捉住她微凉的手,捧到唇边轻吻,敛下眉睫告诉她,“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殷商帝辛五年。” * 杨戬三岁那年,母亲云花女离开了他的身边。 云花女是西王母之女,封号莲花公主,因放跑心猿而受罚,镇压于太行山下。她不语,含泪将孩子托付给西王母。 杨戬尚且年幼,不懂别离。 西王母将杨戬抱去斗牛宫,抚养到八岁,便指点他救出母亲。 小杨戬担山赶日,斧劈太行。彼时飞沙走石,风雨如晦,雷声轰鸣不绝。云花女自倒落的树木间走出,周身不染纤尘,雨水无法沾染她半分。 杨戬扑过去抱住她。 久别重逢,母子俩都很高兴,温声交谈半晌。云花女赞扬着小杨戬,赞扬他漂亮的眉眼和天生的神力。 杨戬要领云花女回去见西王母时,云花女拉住他,回眸望向倾塌的太行山。 他顺着母亲的目光,见到了大地的裂痕。那裂痕下露出一截黑色的东西,细看竟覆着鳞甲。鳞甲闪着冷兵器般的光泽,泡在迸溅的雨水中,不能窥得全貌。 “母亲,那是?” “那是一位同样受困的黑龙姑娘。”云花女措辞给他解释。 太行山位于冀州,而黑龙栖于冀州之下。五年来,云花女与黑龙朝夕相伴,已成挚友。 “我可以救她出来。”小杨戬重新拾起劈山的斧子,有些傲气地说。 “但你要先问问她,”云花女笑起来,掌心拂过他的黑发,她清越的声音落在太行山四周,“敖闰姐姐,我要走了。” 风过山间,折断的木枝轻颤。遥远的雷声相呼应,雨水中渐渐出现女子的身影。 女子身着黑袍,里层深蓝色领口绘有龙纹,腰间系着小小的瑶琴。头戴古玉莲花冠,其余墨发披在脑后,几缕用丝线束成辫子搭在肩上。 她眼里有盛大乾坤,也有风飘青絮。蜂准长目,不怒自威。 杨戬自小养在西王母身边,见惯环佩叮当、烨然璀璨的神妃仙子,第一次见黑衣的神。 女子的美貌极致符合神界的眼光,又让他觉得,她本不该是神。她该是兴风作浪、颠倒众生的魔头,但她偏偏立在这里,应下那声姐姐,然后对她们淡淡颔首。 母亲云花女牵着他,把他展示给女子看,“敖闰姐姐,这就是我儿杨戬,他有话想对你说。” 小杨戬呆呆地握着斧柄,在母亲鼓励的目光下,仰头问出来:“黑龙姑娘,需要我帮忙救你出来吗?” 云花女点点头,用衣袖掩住唇,也期待地等着敖闰的回应。 厚重的雷云缓缓退却,敖闰的身形有些模糊,话语却异常清晰,她音色琤然如剑出鞘,亦如飞湍瀑流划过杨戬的耳廓。 “谢谢你,不需要。” 杨戬忘记了当时是怎样离开太行山的。 后来的年岁,他成为玉虚宫弟子,进周营任三军督粮官,由天命裹挟不得喘息。斗牛宫需要他、金霞洞需要他、封神之战需要他、天庭法度需要他。 只是,他时常也会想起那句“不需要”。 ---- 注:“绸缪束薪,三星在天。……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出自诗经·唐风《绸缪》
第29章 天色深沉,高悬的明月落水。 敖闰背对寒潭,面对杨戬,清眸映照山色,蕴含着认真。她在等她的二郎说下去,说他们是怎样在帝辛五年相遇的。 她对此全然没有印象,她不知道她见过的哪个孩童会是曾经的二郎。 杨戬抿唇,握住她的肩头,沉声道:“当时我……” 当时他八岁,他们在太山初见。 杨戬劈开太山,救出母亲,也震裂土地,露出黑龙的部分真身。 杨戬天然站在被镇压的女性的立场。他想将她救出来,没有复杂的深思熟虑。 可她拒绝了。 因惊鸿一瞥,这份拒绝就更动人心魄,难以忘怀。但他与她过往的纠缠,远不止于此。 杨戬倾身向她,想要吐露所有的一切。忽然,天边杀机降临。 敖闰按住他转了一圈,将他推向石潭边。 “闰闰。”杨戬唤道。 “你去潭水下面等我。”敖闰抽出避水金丝,把它系到杨戬的手腕,如她让杨戬独自去东海龙宫时所做的那样。 杨戬从来就不需要避水金丝,但他还是定定地注视她的动作,然后轻声答应:“好。” 他卷起道袍,奔赴水中的明月。 杨戬刚刚失去踪影,紫凰就气吞山河地降落,巨大的尾翎泛着霞光。 极具压迫感的美丽展现在眼前,敖闰不为所动,第一反应是问:“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这地方这么大众吗?谁谁都能来。敖闰还以为其僻静得举世无双。 紫凰合拢翅翼,化为身着紫色羽裙的女子。女子微抬下巴,矜傲道:“凡周之疆域,皆在我掌握之中。” “哦,”敖闰了然地颔首,负手而立,“所以你有什么事?” “黑龙,我刚从蟠桃宴回来,顺路看看你。蟠桃宴可真热闹啊,天地神祇都去赴会,只除了你。不过我听说你现在也不是孤身一人了,你身边多了个小道士。他在哪呢?”紫凰勾唇,环顾四周。 敖闰悠悠地踱步,没有回答。 紫凰等得失去耐心,干脆不再演戏,直接道:“黑龙,别跟我装糊涂。我早知道是你指使小道士袭击赤凤,他不跟你计较,不代表我可以任由你胡闹。” 紫凰眼波微横,似笑非笑,“把那小道士交出来,你就还是我们的妹妹。” 敖闰轻嗤,似乎听到了好笑的事情,神色有些戏谑,简洁道:“不交。” 紫凰一瞪眼,按捺住脾气走过她,想去潭水里捉那个小道士,“那你就让开。” 敖闰挑眉,拦住紫凰的去路,语句利落,“不让。” 紫凰柳眉倒竖,怒道:“你敢拦我?” 紫凰自从成为周朝的天命神明后,已经没有人会违逆她了,没想到敖闰这么不知轻重,竟敢几次三番拒绝她。 她一抬手,寒潭汹涌卷动,道道水流跃至半空,形成巨大的水团,“你让他跑,难道就能跑出我的手心吗?” 敖闰回眸望去,潭水几乎被抽干,露出下面的结界。 “想不到这里别有洞天啊。”紫凰意外道。 她对敖闰冷哼一声,迈步向结界。半空中的水团却瞬间炸开,纷乱落在她面前。 敖闰淡淡的目光越过她,语气威严得不容置喙:“止步。” * 杨戬深入潭中,穿过底部的结界,走进砖石砌成的甬道。 这就是敖闰要带他来的地方。 甬道通往大地尽头,让杨戬想起了东海的水晶琉璃路,也让他想到人间帝王不见天日的陵墓。 半晌,黑暗的环境中出现两团金光,像是高挂的两盏巨大灯笼。 杨戬睁开额间的竖眼,衡量着那光芒的源头。 原来是一双半阖的金色眼瞳。 眼瞳无神,其周围是凶戾的眉、凛冽的鳞和狞恶的吻。 乌黑的龙首搭在地底,能给意外闯入的凡人唬得魂飞魄散。 而杨戬并没有感到害怕,他的术法凝聚光芒,照亮龙首漆黑的身后。 它脊骨舒展蔓延,望不到尽头。毛发死寂地垂落。五爪陷在坑里,被掩住锋利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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