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妹妹,不是说好了等我回来再制?难不成你领了言哥儿帮衬,就看不上我的手艺?”宝玉轻轻压捻花瓣,粗粗几下,里面的液体便沥出来,缓慢地垂滴下去。黛玉听了,便笑道:“道你这一去‘蟾宫折桂’,不好分你心神。怎么如今回来,却反是埋怨起我了?” “哪里能够?”宝玉半抬头,齐眉勒着的依稀正是他们初来荣国府时的那二龙抢珠金抹额。林言且擒着一抹笑,只看到他,宝玉却是又觉得一段可惜。 宝玉见林言,并没什么不喜。有的没的,总有他林妹妹的面子在其中。若是往常,他再怎样也会与林言多说几句。可眼下他刚遭父亲几句数落,闷闷不乐之余,也没心思跟外人眼中的‘上进儿郎’谈风弄月。 林言虽不知宝玉何故不乐,只见他没有多说话的意思,便也只眼巴巴偎着姐姐,听着他俩说话,眼睛望着黛玉衣角的一处莲纹。 这份安静一只持续到宝玉将走,说一句‘下回言儿来找我’,另一个回‘我一定去’便做结。 叫紫鹃把东西收好,黛玉瞧着林言,纳罕道:“今儿怎么是‘惜字如金’?我短缺你茶水,这是替我节俭来的?” 抬头望一眼黛玉,仿若瞧着一枝白玉兰,呈出一段极温柔的姿态。许因着方才笑过,这只花便带上一些蕊里的红,拿方才的小圆锤沥出来,反到眼睛里,做了一卷烟雨山水的情景。林言看了半天,又别过脸去,低声道:“怎么宝二哥一来,姐姐就不睬我了......” 黛玉没料想他望去半天,到头来说出这样一句话。心里好笑,眼里的烟雨也氤氲开。 “那你倒是说说,我怎的不睬你?”黛玉扭身又上炕沿坐了,撑着胳膊,手举起一盏茶,却不喝,只虚虚抬到眉眼处。 此时黛玉背朝着阳,可曦光并不甘愿舍下她,微微泼洒一舀金粉,留了个金灿灿的,勾勒出的侧脸儿给他。 “你过来说说吧,且叫我知道你有什么冤枉,我听得了,任打任罚。” 林言在炕桌上撑着双臂,微微看过去,能看到半杯残茶——被摇着、晃着,茶叶兀自安稳,好像里面是杯中的桃花源,喝得进口的小世界。 “姐姐——”他叫一声,这回真切带出些孩子性的抱怨:“你,你这样,都不看我难过了?” “我若不看你难过,巴巴问你做什么?”黛玉搁下那‘桃花源’,单指往林言眉心一挑:“先治你一个——” 手头下的眼睛委屈起来,嘴抿成一个倒悬的弯月。眼珠倒漆黑得透亮,可微微动着,好像黛玉下一句出口,立刻就要有一场盛大的埋怨席卷而来。 “哎——”于是手指沿着鼻梁向下,顺势往林言鼻尖上一点。黛玉叫那一汪眼睛瞧着,好像一把小药锄轻轻敲。一下接一下,敲开了,就从里面生长出些怜爱来。 “你瞧你,这是做什么。”她垂了眼睛,山水图景收敛:“你这话真是叫我好冤枉,且叫旁的人看去,说我偏着你去。如今换到你嘴里,竟是我偏着旁的人。” 漆黑的眼珠儿转转,林言叫姐姐一摸,立时就没了委屈。此刻听姐姐这样讲,却哼哼道:“我且住不了几天,想跟姐姐说说话。谁不肯,叫他来找我。” 黛玉看去,只觉佛奴心事好猜。于是牵住他的手,笑道:“我这是给你立了个‘守擂’的招牌?” “你若不睬我,我上哪里守擂去?”林言心里的委屈此时一干二净,全忘了自个方才是怎样怏怏。他听出姐姐取笑,抿着嘴,红晕便飘上耳尖。 “原是我的差事,竟给你分了个辛苦受累的活儿。”黛玉掩住唇间笑,思量一下,又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想你?前儿刮风,我都记得叫人嘱咐文墨给你多添件衣裳。” “那宝二哥呢?” “他那儿且不少人,我只着管你。” 林言听黛玉说先想着自己,心里偷偷笑过一阵,才仰起脸,得意道:“我也大了,哪里不知道加衣。” “那我今后再不管了。” “姐姐,你怎么——”林言在自己腿上擂一下,气道:“我不知道,你要记得!” 逗小孩是一件乐事,尤其对方是总不会真的生气,再尤其他在别人眼里竟是少年老成。 黛玉一点指甲点上唇间,好不容易才没溢出笑音,而旁的紫鹃、雪雁已经在暗暗揉着肚子。 忙里偷闲。 至少对于林言来说,让姐姐高兴和让父亲满意是同等重要的事,而且父亲远在千里之外,姐姐却是近在眼前。 风兜儿着转,林言接到师父过问功课的短笺,他的休假至末尾,正好便到了宁府排寿宴的一日。林言跟着邢夫人、王夫人等过去的时候,贾珍并尤氏已经接着,双方各见了礼,让了座,递了茶,道了恼,又说些关心家中亲眷的话。 林言是小辈,挨着宝玉坐在一侧。他留神见宝玉怔怔听着上方说话,眼睛恍恍惚惚没个落处,以为是身子 不适,便压低声音问道:“二哥,你要出去透气么?” 宝玉因他一声回神,却怏怏的只是摇头。他在顶头谈话里听得秦氏不好,想起自己从前来时见她姿容秀美、脾性温和,这会却害了苦痛,不由得心里悲凉。 且他更加另一桩心事,便是那时神游太虚所见,如今沉沉坠进凡间,生老病死苦,更添一份凄惶。 尤氏这时却问起他俩,招二人过去,亲亲热热夸奖一番。林言并宝玉声声答着,直到末了,又留饭不迭。 长辈请了上座,林言照旧与宝玉一侧。待到往小园中去的时候,他听宝玉要去看望秦氏,思量一下,便也告了长辈,一并去看望。 略略走过,进了厅屋。屋子光彩,人却是病容。好端端的人生如此瘦下去,林言看得难过,别过头来,却见宝玉瞅着一副《海棠春睡图》发怔。他且看不出华丽玄机,只见后来宝玉又落下泪来,便以为他也是见着病人心中感伤。听得王熙凤的劝告,又与宝玉、贾蓉一并走了。 林言在荣国府里待的时间并不算长,家中兄弟姊妹且说不上热络,对宁府就更是生疏。贾蓉与他说些面上的话,却也没因他年幼敷衍什么,眼见有人来请,林言并宝玉与他作别,二人一并往太太们那边去。 “二哥,你也别太难过,回头更请个好大夫,那病一准就没有了。” 宝玉侧头望林言一眼,嘴唇抖动几下,只道但愿。他与林言从前还有些话说,可是这会,一路走过来,不知怎的又想起父亲的责难。 他在学塾中很是经历一些‘磨难’,前有老儒喋喋不休,后面还有其他的事端—— 自那日他并秦钟,香怜玉爱互通心事,四人便更是亲近起来。这般要好却是遭人妒恨,没得一场大闹,却造就许多人不快。 宝玉很情愿护着秦钟等人,只是不知怎的,因着父亲偶时之语,他心里却也积攒些不畅快。 静默半响,林言说话的声音浅淡。宝玉暗想若不顾应他,没准就叫林妹妹伤心,因此也强打精神,随意交谈。 言谈本无贵贱,只有人心偏向难以释怀。宝玉与林言说着道着,不知怎的就谈到《古今人物通考》上面。 “二哥有空,可否把书借我一看?”林言听他谈起里面的句子,只笑笑,眼珠漆黑,滚珠一样落在一方寒潭之间。 “我恐怕拿闲书散书带坏了你,落下埋怨。”宝玉也笑,不知怎的,又叫林言恍惚看到一二龙抢珠的金额带。 他抿抿嘴,别下脸,嘴上应着,心里却不自在。 他总时不时想起初来时的光景,更对当时的‘颦颦’二字抵触起来。只是当时姐姐拦下,他便吞了这两个字细细嚼看。 名字名字,他以为该有极好的期许。颦颦二字不落俗套,可他心中却情愿用那些俗套的字眼。 做什么非要皱眉呢?假使一定要与本人有缘,他倒情愿姐姐去叫‘无病’、‘无灾’。 林言这样想着,心中与宝玉达成诡异的共识—— 他们俩,大约只能因为黛玉聊起来。
第14章 且问心无愧无悔 十月,酸梨成熟的时候,林言生了一场病。 最开始只是说话略有嗡隆,与师父读书时还没怎的。午歇起来,却连话都说不利落。 斐自山要他歇息,又叫大夫与他诊治。林言灌下一碗汤药,哑着嗓子问师父能不能在斐府里养病。 “那里不能呢?”斐自山抚着胡须,眉宇中落下一抹愁绪:“且将养着就是,师父这儿且不缺几碗汤药钱。” 秋老虎歇下,傍晚的天空、太阳、云,都是冷清的颜色,此刻临近日落,给院子里的枯竹刷上一层铜锈色——斐自山不记得林言什么时候又把那些松散的竹子整合,他这样的孩子总是更周到些,只是以师长的眼光看去,这样的孩子反而不是给人疼爱的。 一把火从枯竹上燃烧起来,一路烧到天边,复起势的红云撕扯着粉紫的另一半天空。另一边并不理睬这份争夺,沉默着,一角月,像是拿手指在窗户纸抠开一个孔。林言轻轻咳着,斐自山将一汪冷气吸进,他一望而知弟子的心思——病了,回到荣国府也还是病着,徒增爱惜的人的忧虑,不如不说。可是...... “你那个姐姐若是知道,决计要恼了你去。” “我没跟她说,也嘱咐文墨别说漏嘴去。”林言咧开嘴,脸颊上因着咳嗽窜上病红。斐自山见他如此,想着他姊弟相依,也有些了解。 “这般‘爱惜’?恐怕将来姑娘出阁,你可有得哭。” “我——”被师父取笑,林言一怔,联想起喜事的红绸,无端生出一层稀稀落落的难过,细细密密,好像有一双穿着掐金小靴正在心里轻轻走。 “我才不......不哭呢......” 这病来得温柔,去得乖顺。赶巧从前该回荣国府的时候,林言便已大安。他兴冲冲回去,脚还没进屋就听见小丫头说黛玉并宝玉出去玩了。 林言直起身,问道:“什么时候去的?往哪儿去的?” “有一会了,说是一并赏秋去。” “哦,哦。”手里一本书拿了七次,一件外褂还斜在脊背。收拢衣裳的小丫头等候半响,纳罕道:“言哥儿?你冷呐?” “没,我不冷。”林言快快脱了衣裳,小丫头还没接过,转眼又被林言穿回身上。 “哥儿,你戏弄我呢?” “我哪儿敢。”林言不好意思地笑,一面系着衣服上的扣带,一面道:“我姐姐往哪儿去了?我找他们去。” “不用找了。”挽个绳花未成便谢,林言询声望去,正好看到紫鹃打帘进来。声还没应,人就窜到门口,林言瞧见点衣角,笑起来:“姐姐回来了,宝二哥没跟你一起来么?” 黛玉没吭声,脚尖一扭,一道金边滑走掉,人已经上炕坐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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