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江南官场上极度错杂的形势,还有曹家人的短视已然超出了弘曦几人的预料,这一日,弘曦一行人前脚踏入别院,便听小厮跌跌撞撞来报:“不………不好了,曹……曹大人他………” 几人对视一眼,衣裳尚还没来得及换,便起身往织造府走去,一路走来,只见众丫鬟们早已乱做了一团,假山树下,池子旁边处处可见三三两两聚做一堆,细碎的议论之声不绝于耳。 连素来不爱讲规矩的弘昼都不禁皱了皱眉头。 这曹家,也太没规矩了些……… 几人到时,诺大的秋蝉院里里外外早围满了人,或真或假的哭声不绝于耳。及至里屋,扑面而来的脂粉香味更是熏的人头晕。看着躺在床上一脸苍白,呼吸急促的曹颙,弘曦不由得皱了皱眉。 倘他没记错,眼前这人本就心肺不好…… 一旁的玉衡适时开口道: “还请各位先行离开,我家王爷同曹大人有话要说。” 弘曦的命令,自是无人敢违背。哪怕心有忌讳,一群人仍一步三回头的走出了屋子。 众人目光都在床榻之人身上,几乎没人注意到的是,临行之前,二太夫人垂在衣袖下的手指止不住微颤了颤。 一旁的曹硕微微垂眸,遮下了眼中的轻讽之色。 “殿下………咳咳咳………是奴才……奴才无用,没能保住………保住……”见弘曦过来,尚在迷蒙中的却是陡然睁大了眼睛,不顾已经强弩之末的身子,掀开被子便要起身跪下。 嘴巴张张合合间,眼中已是一派绝望。连面上,都多了些许灰败之色。 哪怕听不清眼前之人说了什么,弘曦仍旧很快明白了始末。失望许是有的,但也不至太过,不拘弘曦还是胤禟,都不是会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的主儿,何况有了早前的册子,情况到底明目许多,然而之于眼前之人……… 弘曦清楚,没了这将功补过,曹家上下的累累罪行不说旁的,以他对皇阿玛的了解,起码三代以内,想要科举却是无望了。 很明显,眼前之人也是明白这一点的。床榻上,只见曹颙瞪大着眼睛,怔怔地看着床顶。此时此刻再没人比他更加清楚,曹家子孙最后希望,竟是在他手中付之东流……… 吩咐太医好生照顾,弘曦几人并未停留多久。只临走前,曹颙似是下意识地拉住了曹硕的袖口。 “堂兄………” “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昏暗的房间内,一室寂静,良久只余曹颙沙哑着嗓音道。 “呵………” 自重新踏入这织造府,曹颙还是第一次见这人面露笑意,哪怕不过是一声微不可见的轻嘲,然而偏是这一声轻笑,直笑地他遍体生寒。 须臾只听眼前之人道: “贪婪愚妄,无知蠢顿,偏生还心比天高。曹大人您竟还是头一回认识这些人吗?” “所以你明知道……明知道………”明知道那些人会坏事,却连提醒他一句都无。所以才能轻描淡写的说出所谓出路。曹颙颤抖着嘴,无力的抓着床沿,竟是半响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颤声道: “哪怕前人错的再多,可曹氏一族那些尚未成龄的孩子又有何辜?” “所以此事我才不曾插手,但……”曹硕微微抬眸,一袭黑衣将人衬得愈发淡漠了几分,眼睛却未曾看向眼前之人:“同样的,我也没必要刻意阻止不是吗?” “这件事不是你,那旁的………”看着迄今为止仍未有半丝触动的曹硕,曹颙一瞬间仿佛失了所有力气:“所以,颜堂兄是你的人怂恿的,在万岁爷一力清查贪墨之时,怂恿他对织造府公银出手………”想到父亲当年临终时的话,曹颙不由苦笑: “弟弟虽无能了些,但区区一个曹颜尚还不足以背着我做下如此大事。” 曹硕没有说话,显然是默认了。 然而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临走前,曹颙最后一次开口道:“曹家眼见就要倒了,堂兄这么些年心里的恨意也该尝试着放下了吧!” “放下仇恨,好好娶妻生子,倘表姑再天有灵,也不愿见堂兄你如此………” 顿了顿,曹硕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了房间。 曹硕走后许久,二太夫人才带着自家儿子缓缓走来,先是抬头环视了一圈,见只剩床上躺着的人时,才骤然放松了下来。 带着儿子毫不客气地坐在一侧: “阿颙啊,方才听人说那孽障从你这儿出去了,阿颙啊,婶娘跟你说,那人打小就邪性儿足,不知哪个阴沟沟里托生出来的孽胎,专门儿给人招灾祸来的,婶娘早早就跟你说过,莫要跟那位接触,你偏不听非要往那人身旁凑………” “这下好了,早前没显出来,这会儿老你这身子,可不应验了吗?” 曹二婶说的煞有介事。 当年曹二婶儿嫁进来时,曹家还未发达,仅有的也不过是个皇帝奶娘的名号罢了,因而结的亲事自是不甚入流。哪怕这些年金尊玉贵养着,仍改不掉浑身的粗俗浅薄之气。这些年若非大房两代主母皆为早逝,还有心头那些愧意,按理说这曹家如何都轮不上这位管家。 也不至铸成如此大错…… 然而事已至此,曹颙只得闭上眼睛,不去瞧那喋喋不休的母子俩。 “东西已经毁了,你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又何须再来歪缠?我这里如今应该没有你们想要的吧?” 提到被毁掉的证物,母子俩神情都有一瞬间的尴尬,不过皮厚使然,二人很快便有恢复了过来:“我说侄儿啊,说到那东西婶娘便不得不倚老卖老说上几句了,侄儿你当真糊涂啊!咱们江南官场,这些年虽时有内耗,但总得来说,总是该一致对外的,你说你,为了一时安稳毁了那么些家族,咱们在江宁如何还能立足?” “是啊,娘说的对!”一旁的曹颜不由赞同道:“而且实话跟你说吧,堂弟,这次之事乃是众族老商议过后一致决定的。堂弟你还是太年轻了些,遇事多同族中长辈商议一番也是好的。” 曹颙依旧紧闭着眼没有说话,不知是不是眼花了的缘故,从这张灰败不堪的脸上,女子二人竟破天荒的瞧见了讽意。许是心虚之故,二人说的更厉害了些……… “我说侄儿啊……” 不知过了多久,曹颙方才睁开了眼睛,一双含着血丝的眸子直直地看向两人:“不能得罪江南诸士族,便能得罪王爷,得罪万岁爷了………呵呵……”事到如今,曹颙无不悲哀地看向两人: “哪怕曹家子孙日后永无出头之日?” “呦!侄儿你这是又魔怔了吧!咱们曹家可是先帝爷亲自提拔上来的,没了咱们,谁还能接下江南这幅烂摊子,再说了,咱们江南各大世家同气连枝,便是万岁爷,想动咱们都得掂量掂量!” “不说旁的,京里头郡王福晋还在呢!” 曹二婶儿这话说的无比自信,一旁的曹颜不仅不觉狂妄,反倒颇为认同的点了点头。很显然,这些年众人争相奉承,如烈火烹油般的无限荣耀已经遮住了这些人的眼。一届包衣之女,抬旗赐婚便罢了,对象还是正儿八经的皇室郡王。这是何等的荣耀。 然而如今,气愤过后,曹颙只觉得无尽地悲哀,因为他知道,族中有这种想法的远不止这两人。 看着眼前得意洋洋的母子俩。 突然间,父亲同他数年如一日的殚精竭虑,如履薄冰像是个笑话一般。“说了这么多,你们究竟想要什么?” 眼前的沙账已经有些模糊了,如同曹颙此时声音一般,然而这两人却似灵窍骤开一般,精确的找出了他此时的话中之意……… “咳咳………”轻咳了几声,曹颜似是有些不好意思道:“太……太医说……说了,堂弟你这身子也撑不了多久了,霑侄儿还小,担不得事儿,所以堂兄想着,这江宁织造………” “哈哈哈哈哈…………”明明一片模糊中,曹顒却似是能看到对面母子迫不及待的贪婪神情。最后的最后,他想放声大笑,然而可惜的是,这时的他,已然连笑地力气都没了……… 雍正四年九月,江宁织造曹顒因积年操劳,心神损耗过多病逝于织造府中。同年,在一众曹氏族人上蹿下跳,以曹霑尚还年幼,请求过继成年子嗣,以继承织造府之时。更深夜半,一列军卫悄无声息地将曹府从里到外包围了起来。 一直到被推搡着,压解在囚车之上时,曹家众人尚还回不过身儿来。“你们放开,放开我,我侄女儿可是堂堂郡王妃!我娘可是圣祖爷亲封的奉圣夫人………”然而再多的吵嚷,在众兵士铁掌之下,都只能讷讷地闭上了嘴巴。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一侧的酒楼之上,弘曦缓缓收回目光,想到那位至死都难以瞑目的曹织造,弘曦轻轻吐了口气。回府后,还是在写好的奏折之上复又多添了几笔。 京城,时隔一月有余,收到弘曦的来信,胤禛这会儿自是心情不错。虽说对于那些物证的损毁颇多恼怒,因着弘曦那头进展不错,到底未过多迁怒。 “摊上这么个一家子,那曹顒也是可惜了,罢了,看在皇阿玛的份上………” 终是提笔在奏章之上落下准字。 江南今年的冬日尤其寒冷,呼啸而来的冷风几乎将人冻地骨头缝里都是冷的。起码对于江南的各大世家来说。说来弘曦这一行人,哪怕连瞧上去最浪荡无为的弘昼,胆量在诸皇孙里也是能排在前列的,弘曦身上又有“良种”光环在。“煽动学子”,“舆论威慑”这些世家常用的一系列招数显然在他们身上是不管用的。 尤其在弘曦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刺杀之后,无数贫寒学子更是出离愤怒了。茶楼酒馆之中,每日都有莘莘学子群情激愤,伴随着看周遭热闹的百姓诸多附和之声。 是,那些世家平日里名声是不错,无数名词美句确实值得他们普通人瞻仰。姿仪风度确实能让人折服。然而事实上呢?他们能让咱们吃饱穿暖吗?不能,他们甚至还霸占了江南地区绝大多数良田。然而昭慧王爷就不一样了,不说那四通发达的火车给商贸带来的繁荣,只这良种,便是妥妥活万民的功德。更何况这位殿下现如今还不到而立,焉知日后不会有新东西问世?再无知的民众,对于关于自身存亡之事心下也是敏感多了的。 再说,哪里的贪官都该杀好不。 因而这场刺杀,反倒彻底将江南诸世家架在了火架之上。伴随着弘曦迟迟未曾出现,不利的流言更是愈发烈了起来。 “世家传承,气节声望为骨,仕途经济为血!失其血肉尚可隐忍蛰伏静待来日,然失其声望。呵!”胤禟忍不住嗤笑一声:“怕是近百年来都要伤筋动骨喽!” “也不知哪个蠢货想的馊主意?”确定不是猪队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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