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亲王府,燕水花园。 一道横溪贯穿,将整座后花园分为南北两部分,胤禛出了书房,缘溪而西。他向来爱素雅,燕水花园中没有种花草,岸边生着芦苇。 这一日恰是春风起时,晴雪满滩,水波弥漫,上下一色,在那芦花深处,水面之上,是一间绿琉璃瓦的小亭子,名曰“云章阁”。 胤祥已经等在那里了。 胤祥不是他的亲弟弟,老十四胤禵才是,可胤祥却比老十四跟他更亲。二人自小一起学习,起居都在一处,他教过胤祥数学,而胤祥也跟他一起,投在了太子爷麾下。 而这处云章阁,因建在地势平阔的水面上,便是他兄弟二人日常议事之处。 胤祥听见脚步声,放下手中紫红地白梅珐琅彩小杯,转过头看向胤禛。天气很好,明亮温润的晨曦穿过圆细的芦苇絮,从东边射过来,投在他半边脸上,仿佛镀了层浅金的光。 “四哥又是一夜未眠?”胤祥看到胤禛眼底淡淡的郁青色,关切问道。 胤禛笑了笑,“还有两三个月便要入夏了,万岁爷令太子爷排查黄河隐患。” 胤祥有点无奈,“太子爷就交给了四哥?” 胤禛站在云章阁前的连桥上,扭动了一下脖颈,“太子爷如今因凌普克扣蒙古贺礼一事,仍困在东宫,你是知道的,又何必多问。” 胤祥叹了口气,“虽说四哥代太子爷排查河患并无不可,只是有些关碍身份的事情,四哥还是谨慎些好……从来帝王家里,猜忌总是不断的。” 胤禛笑了,在胤祥对面的并蒂莲花石凳上坐下,“今儿是怎么了?连我们鲜衣怒马十三郎都愁起来了?” 胤祥看了他一眼,却没有正面回答,“……下个月便是大选。” 胤禛“嗯”了一声,给自己斟了杯茶,“如今局势越发不明朗了,摆明了站在太子这边的,是户部尚书兆佳马尔汉、刑部尚书齐世武,广善库司库托合齐,汉人大臣里头,一等侯爵贾赦、工部侍郎贾政和他们背后的金陵四大家族都要送自家女儿参选,依着太子爷的意思,或许要借由这次机会,往宫里送几个有用的秀女。” 胤祥看向远处自在飞翔的水鸟,“这些官员家的女儿,从出生就被当作棋子啊。” 胤禛抿了口茶,笑出声来,“你小子,好心去帮那个瓜尔佳太医家的女儿,怎么样,惹的太子爷不高兴了吧?” 胤祥慢慢摇了摇头,这件事,他实属无奈。 瓜尔佳太医是他母亲敏妃生前最为信赖之人,当年他母亲怀着他时,不过是个答应的位份,这么一个温顺谦和却身份低下的人怀着龙子,便是那些妃嫔眼中的原罪。 若不是瓜尔佳太医一直偷偷照应着,只怕他和他母亲早早便被西方接引了。 可正是因为这份人情,才让瓜尔佳太医找上门来。 瓜尔佳芳景,太医的独女,高挑貌美,泼辣单纯,自小便是八旗第一梯队的美人胚子。太子爷一直虎视眈眈,声称只要芳景到了年岁,便把她收入府中,纳为庶福晋。 太子爷并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何况身为东宫储君,终有一日要登上那正大光明的龙椅,而庶福晋也将成为后宫三千佳丽中的一员。 瓜尔佳太医看了太多的后宫斗争,这让他产生了一个想法,那就是坚决不能让芳景嫁到东宫里。 在太子爷纳庶福晋的口谕到达太医院之前,瓜尔佳太医在雍亲王府外,等到了他为女儿挑选的人选——十三阿哥胤祥。 那是一个冬意尚未消散的寒冷雨夜,瓜尔佳太医声泪俱下地跪求胤祥将芳景纳为侧福晋,而胤祥呢,看在曾经的人情上,不得不硬着头皮,应下了这个棘手的麻烦。 这不是娶嫡福晋,不用严格的纳亲礼,因此到了第二日,瓜尔佳太医便喜滋滋地将女儿芳景送到了阿哥所里。 胤祥从未对这位侧福晋产生过爱恋,她虽生得美丽,但更像一个美丽而简单的花瓶,只要吃饱穿暖,玩得开心,脸上便总会浮起稀薄的笑意。 这却着实惹怒了远在东宫里的太子爷胤礽。 人人皆说他胤祥和胤禛都是太子党,可当胤祥纳了瓜尔佳侧福晋的消息传入太子府时,不满像釉面上细细的冰裂一样,遍布胤礽全身。 喝了一壶茶,吃了两碟茶点,胤禛胤祥二人在云章阁里议了议外国使臣带来的两本火药使用册子,又谈了谈万岁爷秋日去热河行宫哨鹿的仪仗。 天色大亮时,胤禛忽然抬头问胤祥:“东宫那位近年愈发糊涂,老八又在外博了个「八贤王」的美名,这两年我们兄弟里头,万岁爷最看重的,你若说第二,恐怕没人敢说第一……十三弟,你老实给我回答,你就没想过……取而代之么?”
第17章 胤祥听了这话,一双眼抬起来,眼瞳乌黑透亮,眼神儿却有点锐利,“……贤明与糊涂,易于伪装,难以分辨,四哥还需要我来明说么?他八贤王当真贤明么?东宫那位又当真糊涂么?说白了,八哥若是当真贤德聪明,便不会觊觎东宫的位置,太子爷要是能摸清楚万岁爷的脾性,也不会一遍又一遍地遭猜忌之患……” 他收回目光,乌浓的睫毛垂落下去,在眼底投下一圈郁青的影子,“四哥这是在提点我,怕我藏不住锋芒,我心里明白着呢……我母妃是内务府包衣出身,没个基底靠山,汗阿玛不吝啬对我的夸赞,也不过是看穿我既没那个胆量,也没那个心思……我的路已经很明确了,四哥,我只能做个辅佐帝王的纯臣,我打小就明白,这是我最好的结局。” 他这么一本正经地说话,险些叫胤禛笑出声来,但他话说得这般坦诚直白,反倒让胤禛有点感动,二十多个皇子兄弟里,他这样坦诚,是独一份的。 “十三弟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没想到心里看得这么透彻,”胤禛手按在膝头,笑得爽朗,“我倒有几分庆幸,庆幸十三弟与我虽不是同母所出,却比至亲更亲。” 胤祥颔首,很淡地笑了笑,小厮过了换过茶水,两人都低着头饮茶,似乎在这个问题上不愿继续深谈了。 有些话留在肚子里,留好了,往后有的是功夫慢慢说,留不好,说出来便是掉脑袋的大罪。 吃完这一壶茶,兄弟两人都站起身,准备往云章阁外走,胤禛像是想起什么来了,忽然问:“这几日太子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胤祥脸上看不出情绪,低声道:“太子仍在毓庆宫,这两日没什么动作,只是请了梁公公向元妃娘娘和兆佳尚书府上递了话,具体是什么话,燕小进也打听不到了。” 燕小进是胤祥身边的汉人侍卫,名字却是胤禛起的。 康熙三十八年的那次南巡时,胤禛和胤祥在扬州码头捡来的流浪儿,那时胤禛正读《水浒》,便拈了燕青和史进的大号,给他取了这个名字。燕小进生得身形瘦削矮小,相貌平淡无奇,行事干净利落,被胤祥送出去练得一身好武艺,回来后就一直跟在胤祥身边,为他兄弟二人专行探听之事。 胤禛走出燕水花园,背着手,老成地叹口气,“连梁九功大公公都被太子收买了……若是叫万岁爷知道,恐怕不只是禁足这么简单啊。” 膳房青烟袅袅升起,胤祥挑了下眉头,“四哥不妨猜猜,贾府和兆佳府会有什么动作?” 胤禛稍一思忖,先是摇了摇头,“不好猜,但我觉得应该和大选有关。” 他转头看向胤祥,唇角带了些戏谑的弧度,“十三弟进来越发受万岁爷器重,年岁刚好,尚未开枝散叶,只有一个瓜尔佳侧福晋……说不定太子期望借由此次大选,在你身边安插一个耳报神呢。” 胤祥神色一紧,四哥这话虽是顽笑话,说得却很在理。太子早就对他心怀不满,想要趁机在他身边塞个监听他的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听说贾府姑娘多,不知道这回送几个入选,”胤禛笑得有些惬意,“兆佳府倒罢了,他们家就剩一个七姑娘,上回我家福晋去兆佳府赴郑夫人的寿宴,回来直说兆佳姑娘被宠坏了,任性淘气得很……还是贾府的姑娘可人些吧,毕竟是出过娘娘的家里,姊妹们理应温柔贤惠识大体的。” “贾府的姑娘……”胤祥想起除夕那夜替太子往贾府送回礼,“我倒是见过一位,不过没有穿红戴绿,大概是亲戚客人吧。” “哦?”两人走上抄手游廊,胤禛逗了逗鸟笼里的一只翠毛八哥,可那八哥看他总沉着脸,与他不怎么亲昵,“十三弟可听说了?荣国府的那个宝玉,衔玉而生的奇人,竟带着家中姊妹一起成立了一个什么社……” “诗社么,京城哪家公府里没有?”胤祥调转视线,努力赶走脑海中那个素净的身影。 胤禛摇头笑道:“是个前所未有的讲谈社,除了领头的宝玉,余下都是他家中女眷,规劝女子勤加读书习字锻炼身体,增强行止见识。” 胤祥从台阶上迈下来,抿出个浅淡的笑:“这倒是有趣,竟还出自汉人家里,咱们从前跟万岁爷下江南,也见了不少,我就是觉得女子本就不易,汉家更比不上满人,竟能有这份开阔境界,当真是难得。” “姑苏的那一位,也是汉家女子吧?”胤禛忽然笑起来,笑得很促狭。 胤祥神色一滞,只觉心头仿佛被人狠狠攥住了一样,他收敛笑容,望向胤禛,“四哥,她……她不在了。如今……已有几年了。” 惊蛰这日下了一宿的雨,第二日却是难得的时和气清,贾母带着王熙凤去京外道观拈香,王夫人从不拜道门,她修的是佛法,自然一大早就去小佛堂里做功课。 春雨把细微的尘土涤荡干净,空气里便有了些微微的凉意,但那凉意也是温软可人的,不像冬日的风那样凌厉。 玉钏儿从垂花门外绕过来,向王夫人报:“兆佳尚书府的郑夫人已经过来了。” 王夫人点了点头,没说话。 大选在即,郑夫人愁得厉害,几位尚书夫人都是旗人,唯有她是个汉人家里出来的,说不到一处去,只能拉着幼时好友王夫人诉诉苦处。 果然迈进了小佛堂,王夫人见郑夫人不知熬了几宿,鬓边竟隐现银丝了。 “我心里苦,”郑夫人一见王夫人进来,便红了眼圈,“我家七丫头小月如今也十八岁了,可打小一直娇养着,是任性了些,老爷先前还说舍不得,可被太子爷一吓唬,这会又不知道被吹了哪门子的风,只说送进宫里去历练历练也是好的,可我……我是真的心疼那丫头啊!” 王夫人也捏着帕子,欲言又止地慨叹:“怎么能不心疼!到底是娘亲身上掉下来的肉……” 两人哭了一会,郑夫人闭了闭眼,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正色开口道:“我家老爷如今是指望不上了,我今日过府上来,说是礼佛,实则是想拜托王夫人……帮我物色一位年貌正好、又有教养的姑娘……若能代我们小月应选,我自然愿意当亲生女儿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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