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姑娘先安置吧,”李嬷嬷说,“天色也不早了,教引嬷嬷明儿一早就来,太太说姑娘这几日功课多,不必恪守晨昏定省,后头就有小厨房,姑娘想吃什么,只管叫嬷嬷去做。” 尚书府在规矩上倒是管得松,只是这么个架势,俨然便是让她闭关备选,当真是全力培养她这个替考枪手了。 根据教引嬷嬷的说法,宫里头选秀女要过四关。 头一关就是看出身,妙玉顶着户部尚书兆佳氏的名号,正白旗,自然没什么可被人挑剔的。 第二关呢,便是看容貌、验正身,这一关说来隐秘,实则也不算太难,妙玉生得长手长脚、纤腰窄背,骨相玲珑,肤白如雪,这相貌根本就叫人挑不出差错来。 第三关,就是看技艺和品德了,这一关通常都是大太监和尚仪局的姑姑们把控的,具体是个怎样的考验流程,全凭内务府决定。妙玉自忖还算机灵,况且兆佳府和内务府那边关系匪浅,说不定也会提前把考题送到尚书手里。 到了第四关,能留下来的也没多少人了。一部分姑娘会被送去内务府小选,那是选女官和宫女的,选上了的,便会留在尚仪局由姑姑□□,再分往各处。另一部分则会进入大选,这就是为皇上和其他皇室成员备后宫女眷了,走到这一步,当真就是看个人造化,若得了帝后青眼,得一句“留下吧”,那么轰轰烈烈的宫斗生涯便就开启了。 郑夫人来月圆阁看过一回,简洁地表了态度:一切但凭妙玉自个儿努力,但是若能进入大选,那么兆佳氏上下都会十分感激。 这样一来,教引嬷嬷便知道主子意思了,对妙玉便格外尽心:睡觉不能出声音、不能将身子翻来翻去;吃饭不可贪食,不可吃味儿过重的,要细嚼慢咽,不可大口咀嚼,更不能吧唧嘴;穿着花盆底走路,要把小碎步迈得优雅好看;蹲安时上半身要稳住不动,宛若脑袋上顶着茶杯;就连出恭如厕时也要尽量控制着声音…… 一件件一桩桩,都是学问,妙玉只觉得自己仿佛参加了一个更变态的大学军训,每一样都要做到十二分的精准,嬷嬷方会点头满意。 妙玉其实都能做好,毕竟小时候胡夫人就请人教过,童子功最是难忘,只不过这位教引嬷嬷着实凶了些,一把戒尺天天握在手里,就算她是明面上的主子小姐,犯了错也照打不误。 绿杯看得心疼,妙玉倒不怪这位嬷嬷,谁还不是混口饭吃呢,何况嬷嬷也是奉了郑夫人的命令,私下里却很体贴,不是单单针对她的。 王夫人有次提过,那时元春进宫参选前,一样的苦头可没少尝。而且元春出身不算好,是个汉家女,现在的元妃娘娘已是凤藻宫主位,是人上人了,可当年选秀第四关上却只进了内务府小选,从洒扫宁寿宫的小宫女做起,这一路的艰辛,怕是没几个人体会得了。 这么练了几日下来,妙玉白日累得不行,到了夜间便睡得极沉。这日晚上不到亥时,她便让绿杯铺床点香,预备着早早歇下了。 不知睡到何时,她似乎觉得房中有微风吹过,放置在被衾外的手臂有些生凉,便轻轻翻了个身,将被角拉到颔下。 这一翻身,却险些叫她在沉沉黑夜里发出惊声尖叫。 菱花窗半开着,月色很好,斜斜地从院里铺进来,是微微泛青的莹白色,将拔步床前一个姑娘的倩影映在地上。 绿杯睡在远处的美人榻上,被褥随着一呼一吸上下抖动,似乎睡得比她还沉。 眼看着那姑娘背着手一步步走近,妙玉抓紧了被褥,往床角处挪了挪,手指摸到藏在角落的暗柜里,坚硬的藏经盒和圆润的几颗珠子后面,放着那根元妃省亲时贾府送的玻璃种翡翠簪子。 她将手藏在背后,紧紧握住那尖利冰凉的簪首,沉着声问:“你……你是谁?” 那姑娘反而低声笑了,“你就是那个替我应选的?听说你叫妙玉,是不是?” 是兆佳小月,郑夫人口中那个任性的七丫头。妙玉略松了口气,坐直了身子道:“我是妙玉,小月姑娘大晚上的不睡觉,到月圆阁做什么?” 这一番动静,终于把绿杯惊醒了,她一股脑儿从美人榻上滚下来,对眼前的场景似乎有些发蔫,但还是鼓足了勇气抄上烛台护到拔步床前,抖着声气儿对兆佳小月说:“你可别想伤害我们姑娘!再……再往前一步,我就喊人了!” 兆佳小月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不急不慢地走到紫檀桌边,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抿了一口,嘟囔道:“茶都凉了。” 妙玉叹口气,今晚如何是睡不成了,索性挪到床沿拉了拉绿杯的衣摆,“这是兆佳府上的七姑娘,没事的,给我拿一件衣裳,然后去点灯煮茶吧。” 绿杯这才“哦”了一声,蒙头蒙脑地开柜子拿衣服。兆佳小月只翘着二郎腿,抿着笑看妙玉从床上起身,“你身段儿不错嘛。” 妙玉瞥她一眼,“你也不差。” 灯光已经点起来了,照出这位姑娘的圆脸蛋大眼睛和便服包裹下高窕身材,裙摆下开了叉,小腿上穿着紧身的裤腿儿,塞在大红香羊皮挖云实纳的平底小靴子里。 兆佳小月很骄傲的笑了,“我打小儿在大草原上长大的,我们旗人在马背上打的天下,女子自然也不差的!你可懂得骑马射箭?” 妙玉将一件新芽色的罩衣抖开,披在绿纱中衣外,摇了摇头。 “我听说汉人姑娘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不会吃饭,先学会吃药了,想来那身子都是沉沉闷闷的,”兆佳小月歪了歪头,“我问你,平日里都做什么呀?” 有氧无氧结合,少碳水多蔬菜和蛋白质? 实话当然是不能说的,说了小月姑娘也听不懂,妙玉便心平气和地回答:“吃饭、睡觉、读书、习字、抄经,偶尔做一做八段锦和五禽戏。” “我们旗人男女可都是善于骑射的,你这样的,只会读书、抄经、八段锦?”兆佳小月在剔红食盒里捡了把松仁,扔进嘴里,很疑惑地看向妙玉,“我额涅怎么会看中你?” 妙玉走过来,不客气地将盒盖儿盖上,“我怎么了?汉家女子配不上你兆佳氏的名号么?” 兆佳小月讪讪地收回了手,“倒也不是,我额涅也是汉家女呢……只是,只是那些皇室里头的人,怕不会喜欢你这样的,旗人男子啊,喜欢的都是骑在马背上的姑娘,就算你进了大选,也只会被撂牌子的。” 妙玉“哦”了一声,心里腹诽,被撂牌子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九子夺嫡,可够腥风血雨的呢。 兆佳小月看她不说话,只是垂着眼沏茶,便又找了个话头。 “你去过草原上吗?天很蓝很蓝,比世界上最蓝的蓝宝石都要蓝,草原也是很阔很阔的,一眼望不到头,阿玛和哥哥带着我骑马,从额尔古纳河一路骑到阿尔山下……”兆佳小月的脸上露出一点向往的表情,“他们都说宫里头好,可我觉得……草原,才是最好的。” “你说的是啊,可你有个好爹娘,还有选择,”妙玉幽幽叹了口气,在她对面坐下,蓦然想起同样来自草原的云空师太,“但……大多数人生都是没得选的。” 兆佳小月垂下头,不说话了,忽地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那个十三爷挺好看的,我好几个堂姐妹都心仪于他。” 十三爷爱新觉罗·胤祥啊。 妙玉忽地想起,就是那个弘慈广济寺里救过她的人,也是除夕夜里撞见过的人。过了两三个月,脑海里的印象还是清晰的,他是真的很好看,不是单纯的帅,而是那种金玉一样的气质,宝玉那次怎么说来着?哦,对了,“天人眉宇见王初了”! “那你呢?也心仪于他么?”妙玉觉得有些好笑,笑眯眯问兆佳小月。 兆佳小月挺了挺腰板,凑到她耳边,“那你可别和旁人说,我觉得那个成日里只知道斗蛐蛐的十七爷倒挺有意……” 这话还没说完,又一个人从菱花窗里跳进来,脸皮生得很白净,看起来也文绉绉的,身手倒很不错,猛地从窗上下来,一点儿声响都没有。 妙玉看着窗棂上的几道灰尘,有点儿郁闷。今晚都怎么了?月圆阁怎么说也是她的地盘,不通报就算了,有门不走,偏偏一个二个都从窗子里蹦来跳去的。 “妙玉姑娘,打搅了,”那男子先作个揖,“我来把我妹妹领走,她没个规矩,扰了姑娘清梦。” “这是我哥子,现在也是你哥子了,”兆佳小月朝男子抬了抬下巴,浑然不放在眼里的样子,“兆佳景仁。” 妙玉拘谨地蹲了个礼,这男子说话声音很是清越,她一耳朵就听出来了,那日沁芳亭外,就是他在那儿大喇喇地念黛玉的诗。 “上回大观园里的诗……”兆佳景仁耳根子有点红,磨蹭了一句。 妙玉连连摆手,“不是我写的。” “哦,”兆佳景仁大概有点失望,叹口气说,“那想必是贾府里的姑娘,说句痴话,我真想见上一见,光是那两句诗,我便能想象作诗之人是如何飘逸卓绝……就像,就像仙露明珠一样。” 毕竟林妹妹是绛珠仙子嘛,兆佳小少爷这感觉倒也很对。 妙玉挺赞许地看他一眼,这人仪表堂堂,比宝玉还清俊上好几分,更与林妹妹有些灵魂伴侣的兆头,她含笑拍了拍他肩头,安慰道:“若是红尘有缘,自然会有相见之日的。”
第22章 内务府的册子递上去,很快便来了回音,这便是第一关过了,传信的小太监捏在嗓门报告郑夫人:“兆佳尚书府的妙玉姑娘过啦,请在三日后乘骡车进神武门!” 农历三月里头,清明节关头,正是天气跟小孩儿闹脾气似的光景,头一日热得宛如初夏,下了点雨,便寒凉得仿佛深秋。 那日妙玉起得很早,天还没亮,风凉凉的。绿杯刚拉着妙玉从床上起来,教引嬷嬷就带了梳头嬷嬷进月圆阁。 嬷嬷手很巧,却还是花了好一会功夫,先给妙玉梳了个小小的两把头,然后缀了个不张扬的点翠簪子,斜插一朵白玉冰芍药样式的蚕丝绒花,妙玉本就白,连鸭蛋粉都不用,只在唇上和两颊点了些胭脂。 郑夫人先前就备下了三四件衣裳给妙玉选,妙玉不喜欢张扬的,挑了件湖色暗花绫衬袍,外头罩银灰色方胜纹暗花缎琵琶襟袷马褂。 教引嬷嬷站在一旁掌眼,先是猛地摇了摇头,打量片刻,才点起头来,“这也太素净了,哪有秀女穿成这样!” 妙玉含笑摸了摸衣摆,“说今儿是第二关,其实就是相看呢!那些公公和姑姑们看了那么多衣饰鲜艳的,保不准眼早花了。” 教引嬷嬷砸了咂嘴,“姑娘身上连个首饰都不戴?” 妙玉想了想,爬到床角暗柜里,摸出楠木盒子里的鹡鸰香念珠,往胸前衣襟上一挂,问:“这个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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