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连连点头,“我住哪里都可以的,劳琏二奶奶费心了。” 先前凤姐儿便听说了妙玉在弘慈广济寺怼薛蟠的故事,这会瞧见她并不是斤斤计较之人,反而有种少见的利索爽快,当下笑着拉过妙玉一只手,又拉起黛玉一只手,放在自己掌心中摩挲,笑叹道:“好齐全的人儿!我们家里真是好造化,姑娘们个个都生得这样标致!” 一直坐在旁边默不作声的邢夫人,此时忽地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 “我道是什么名门贵女呢,”邢夫人语调很酸,也不拿正眼看人,只抓了一把椒盐炒瓜子,放到嘴里慢慢磕着,“怎地找了位尼姑上门住着,咱们还要倒贴钱!” 一言既出,堂上众人和门口站着的几个丫鬟都不敢说话了,个个大眼瞪小眼,敛着声气儿看妙玉反应。 明明是王夫人亲自命人下帖子请她进贾府的! 那一瞬间,妙玉险些出口反驳,然而转念一想,今日刚刚进府,若是要长久地住下去,在此刻树敌,着实是愚蠢之举。 那边凤姐儿吊梢眼滴溜溜一转,腆着笑脸去劝自家婆婆,无非“太太、老太太皆中意她”云云,而邢夫人却只是低头嗑瓜子,看也不看凤姐和妙玉一眼。 妙玉有些怏怏的,心想着自己刚进府便碰了个软钉子,书里说邢夫人禀性愚犟,只知奉承贾赦,出入银钱,一经她手便克扣异常,儿女奴仆们一人不靠、一言不听,甚不得人心,如今看来果真不是位善茬。 可话说回来,自己并不是贾府的姑娘,连林妹妹都常生寄人篱下之感,她这样堂而皇之地领小姐份额的月钱,哪能不叫人眼红呢! 想明白其中缘由,妙玉便释然了,于是不急不慢地轻轻点了点头,笑出了一点虚情假意的温婉:“大太太说得是,我是个带发修行之人,不像家里的哥儿姐儿,哪里有那么些需要花钱的地方呢?琏二奶奶的好意我实在承受不起,光是府里能给我提供一处修习佛法的庙庵,已叫人心满意足啦!” 凤姐儿见妙玉肯让步,当下松了一口气来。那边宝玉却有些不乐意,朝邢夫人嚷嚷:“大太太这样说话,多少有些不讲理了,她一个官宦人家的姑娘,早早进了尼姑庵,又没什么谋生手段,先前在外头,还能给人排演先天神数换些银钱,现下我们把她留在家里,难不成叫人喝西北风?” 妙玉有些意外地看过去,宝玉向来对姐妹友好,可今日不过是第二回 相见,便能张口帮自己说话了,可见他实在是个至诚的人。 “不打紧。”妙玉低低一句,站起身来,朝宝玉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 她并不在意那每月二两银子的份例,老实说,贾府到底有些小瞧她了。 从常家出来到玄墓蟠香寺修行时,她便拿了常家的一大笔银钱,绩溪胡氏如今每年也会给一笔银子,再加上这么些年存下来的体己钱和师父圆寂前留下的遗物,养活自己一辈子压根不是难事,只怕连眼前这位穿金戴银的凤姐也没她家底子厚实。 作为一个富婆,妙玉懒得再和人多费口舌,因此也不等旁人说话,念了句“阿弥陀佛”,挂起一脸高深莫测的微笑,摇摇曳曳地朝门外走。 满屋子里无人说话,面面相觑的尴尬中,只听见邢夫人咔咔嗑瓜子的声响。 且说如今尚未到年下,距离元妃娘娘省亲仍有大半个月,省亲园子里还没收拾妥当,晶灯纸花绸带堆得满地都是,单建的那一处山庙尚未安置门窗,实在不宜居住。 好在迎春探春惜春三个都随贾母和王夫人生活,探春就住在王夫人院子后的一处抱厦里,凤姐儿唤了几个婆子,将抱厦东耳房收拾出来,给妙玉暂住。 只是可怜了那些随她一并入府的小尼姑小道姑们,只得暂且在粗使丫头房间里合铺挤着。 探春这日恰好去女学究处研习书法,妙玉便少了相互客套的流程。忙前忙后一顿安置,婉拒了林之孝家的送过来的几个粗使丫头和一个贴身大丫头,眼见着随身的两个嬷嬷把铺盖衣物收拾好,绿杯端了茶点上来,她长舒一口气,只觉得天灵盖儿都清净了。 “姑娘往后还是小心说话罢,”绿杯放下茶盘四处看,一脸担忧,“毕竟是住在人家的屋子里。” “我今儿说的话,可有哪句不对?”妙玉吮唇做了个鬼脸,恰好看见章嬷嬷从樟木箱子里拿出那方原本要送去弘慈广济寺的金嵌宝石藏经盒。 她想起师父临终所托,忙放下茶点站起来,将藏经盒从章嬷嬷手中接过,放到榻上的隐秘小柜里锁好。 到何时才是必要关头呢,“那人”又指的是谁呢? 妙玉有些悔恨,当日若不是在弘慈广济寺和薛蟠发生争执,若不是贪看皇家仪仗出城的热闹,说不定能在云空师太晕倒前赶回牟尼院,也不至于只得了一条语焉不详的遗命。 正睹物思人着,身后忽地传来很轻的脚步声,是软底子的绣花踏堂鞋,听起来有种别样的安静柔和。 妙玉回过头,只见门边站了个颇俏丽的丫头,说是丫头,通身打扮又要更华丽些,头上的累丝珠簪金灿灿的,腕子上的虾须镯也颇有些份量。 “常姑娘好,”那丫头笑吟吟蹲了蹲,“我是琏二奶奶身边伺候的,叫平儿。” “平姑娘。”妙玉脸上笑一笑,心里却犯嘀咕,不知凤姐儿好端端地派自己的得力秘书来做什么。 “姑娘可安置好了?”平儿倒不生分,嘴上这样说,却径自在桌边圆凳上一屁股坐下,“我们奶奶说了,姑娘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大太太她……大太太向来如此,她有她的难处,姑娘千万别放在心上!” 妙玉垂下乌浓睫毛,只是弯唇浅浅一笑,并不答话。虽然她和邢岫烟有过半师半友的情意,只是那位邢夫人后面还要帮着贾赦讨鸳鸯为妾,发现傻大姐拾得的五彩绣春囊,最终更是引发了抄检大观园,做得蠢事足够凤姐儿头疼八百来回了。 平儿见妙玉不接招,温言笑道:“姑娘若是为了这个忧心,可不应该了,请姑娘来礼佛,并不是养闲人,既然是老太太、太太定下的事,全家上下有哪个敢背后议论!若是姑娘听见些风言风语,只管告诉奶奶和我便是!” 类似的话凤姐也对黛玉说过,但大家心里头都明白,场面话不过听听罢了,若是真拿这个去跟凤姐倒苦水,得罪了不该得罪的,指不定会被反将一军。 妙玉沉默片刻,拿小香拨慢慢将炉子里香灰拨平了,淡淡妙香散出来,她方低声开口:“平姑娘,方才我见琏二奶奶面色不佳,可是身体抱恙?” 平儿不怎么意外地看妙玉一眼,点了点头:“姑娘也看出来了。” 妙玉点了点头,抬起眼,拿一双点漆般的黑眼珠望向平儿。 平儿眼波玲珑地一闪,轻叹一声,唇角弯出个无奈地笑来,“既然如此,我便大着胆子请求姑娘一件事……听闻姑娘传得高人衣钵,若是姑娘愿意为我们奶奶看一看,老太太、太太和二爷自然是感激不尽的。” 果真是不养闲人呐,这就开始考核了? 妙玉心头儿有点慌,她并没有云空师太的本事,作为信仰马克思主义的无神论者,她先前多半是跟着云空师太一起念念经烧烧香,即使是被赶鸭子上架推出去排演神数,也不过仗着肚子里那点心理学皮毛和医者观人的基本素养。 她顿了顿,没说话。 平儿倒是体贴,“姑娘也不必急于一时的,毕竟今儿才进来,只等姑娘一切收拾妥当,等年节儿和省亲大事过了,再来我们院子便是。”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妙玉多少有些心不在焉。等平儿走了,绿杯蹙着眉问:“琏二奶奶和平姑娘怎么这么会说话呀!姑娘这下打算怎么办?” 妙玉托着下巴,“我想着今儿平姑娘这一问,多少也是老太太和太太的意思,毕竟元妃娘娘这样尊贵的任务即将进府省亲,我今儿只算是过了面试政审关,还有考察和试用期呢!” 绿杯有点摸不着头脑,“面试和考察我大概了解,政审……是什么?试用期……又是什么?” 妙玉哈哈一笑,并不打算解释,只是继续掰着纤长手指头盘算,“既然平姑娘说不着急,年后再说,那我便好好想想。” 绿杯拉住妙玉手指,嘟囔道:“姑娘总是这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可我今天见了那个大太太,真不是好惹的,姑娘往后还是得小心一点!” “好啦!你这丫头的心都快操碎了。”妙玉抽回手来,淘气地莞尔一笑,“我心里有数呢!大太太不是个好佛之人,没事儿不会上我这处来的,咱们在外头小心谨慎些,别被她抓住把柄就好,你且安心给我弄碗红豆沙吧!”
第6章 展眼间竟到了年节跟前。 如今宁荣二府成百上千口人心里都齐齐装着省亲大事,更何况不久前蓉大奶奶刚薨,凤姐儿精神也不大好,阖府上下便没了大操大办的兴致,众人只是依着往昔旧例,将年节大咸不淡地捱过去。 妙玉日常只在探春这一处的院子里起居读书,或去小佛堂,与王夫人说一说功课。她虽懒怠学习,但前世啃得了那么多医学书籍,王夫人也着实不是个有灵性的,凭着腹中那些墨水来应付,算不得什么难事。 随着日子临近,王夫人忙着置办省亲别墅,这下更抽不来手,即便没落下礼佛的心思,每日却只在佛堂里坐一炷香的功夫,便被几个婆子催着要走。 如此一来,妙玉便乐得自在,不是在藏书楼里翻书,便是去众姑娘房中说话游戏。 三个春都有些独门才艺,探春精通书法,惜春擅长绘画,连存在感不怎么强的迎春竟也是位棋魂高手。只可惜最叫人想亲近的林妹妹却整日被宝玉那个混世魔王守着,妙玉魔改了两句诗,每每想拿到黛玉跟前套套近乎,却总被宝玉截胡。 好容易到了腊月二十九这天,一连晴了数日,京城忽地又下了一场雪。宝玉出门拜年去了,妙玉的小茶室里竟难得来了位稀客。 绿杯将门帘子一踢,寒风猛地灌进来。 她生得很瘦,细弱的双臂里抱着老大一个鬼脸青的花瓮,笑嘻嘻地问:“我刚从仓房过来,看见新园子的山头上嫣红一片,大概是梅花都开了,等攒了梅花雪,姑娘可要像往年那样收一瓮?” 茶室里没点灯,天阴恻恻的,院中杏树根底下灰白一层雪泥。 “今年也冷,竟是第四场了,不过好歹是细软小雪,化得快,存不住的。” 妙玉坐在一张铺了兔绒毯子的竹椅里,身边放个烧得旺旺的黄铜火盆,火盆上摆了铁丝编成的烤架,撒一把裹了蜜糖的雷公栗,满室里噼啪作响,香气四溢。 “林妹妹吃栗子,”妙玉拿手帕鞠了一把,塞到坐在椅子上的黛玉手里,“最是益气健脾的,我刚尝了一颗,这盆烤得正好,栗壳儿都开口了,好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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