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正拈了个梅子往嘴里塞,听了这话,忍俊不禁大笑起来,一时间空气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此时只听见窗下好一阵热闹声响,有人拿了二踢脚、飞天十响、五鬼闹判儿,在这一处院中放起来,流星赶月一般,闪烁变幻,异响如雷。忽听人嚷着:“常姑娘!常姑娘!快出来吃酒!” 妙玉放下筷箸,裹了件袄子推开门,只见宝玉领着几个小丫头,笑嘻嘻站在老树底下,“老爷太太都歇去了,老太太今儿心情好,特特准我在房里单摆了酒席,眼下宝姐姐、二姐姐、林妹妹、三妹妹、四妹妹还有凤姐姐、珠大嫂子都来了,就差姑娘一个呢!” 说罢,也不管妙玉乐不乐意,两个小丫鬟便伸过手挽住妙玉。 妙玉苦笑不得,原想图个清净自在,只是大年夜下的,哪里好扫人兴致,回头向两位嬷嬷摆了摆手,穿好大袄,一路去了宝玉院中。 房中霎是热闹,挤了十数个人。两张花梨圆炕桌子并排放在宽绰大炕上,上头摆满茶盘果子,两个小丫鬟端来几十个□□定窑碟子,盛满或干或鲜、或水或陆、天下所有的酒馔果菜,外面还坐了两个婆子,只管蹲在火盆边上筛酒。 宝玉进了房,只把大红羽纱脱在地上,往炕上一歪,口中嚷道:“大家尽管取乐,千万不必拘泥!” 黛玉离桌远远的,坐在板壁边的半旧弹墨褥子上。妙玉见她落单,便笑嘻嘻贴过去:“妹妹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黛玉不说话,眼波儿微微流转,飘到炕桌那边,宝玉和宝钗不知说了什么,两个人似乎都吃了不少酒,脸热得红红的。 “早知她来,我就不来了。”黛玉垂了眼眸,拈着个粉彩小杯子曼饮一口,“今儿也太热闹了,反倒怪叫人别扭的。” 妙玉只拿着筷子翻看面前的一碟子菜,“这鹅掌鸭信是谁家糟的?看起来咸津津很是有味……”她夹了块花雕鹅掌放到黛玉面前的小碗里,“别光顾着吃酒,须得就些小菜,方不至于伤胃!” 黛玉放下酒杯,抿着嘴笑:“常姐姐前儿不是还说,让我多吃瘦肉蔬果,少吃这些糟的卤的。” 妙玉打哈哈:“且应个景儿,吃一回又有什么什么要紧的!” 她给自己捡了块柳蒸的勒鳌鱼,只有肚腩一小块,颤巍巍油润润的,顺着咽喉熨帖滑入腹中,才心满意足地笑道,“咱们强身健体,本就是为了品尝更多美食呀!” “常姑娘,常姑娘。” 忽地对面炕桌有人叫她,声音不小,一桌人赫然静下来,不知发生何事。 妙玉愕然看过去,那人却是宝钗,也睁大了眼,不可思议地望过来,语调仍是克制持重的:“你……怎地吃肉饮酒?” 妙玉有些愣,扯着嘴角一笑:“我……我且是带发修行,并未戒除荤腥呢。” 一旁黛玉将筷子往桌上一按,不轻不重地张了口:“宝姐姐也太小心了,且不说常姐姐如今没戒荤……今儿只是在宝玉这里,又是年节,桌上坐的都是自家人,你不说我不说,又能有什么干系!宝姐姐偏偏这么一问,岂不是叫常姐姐和咱们生分了?” 此话一出,满桌人都笑了,连连嚷着“不生分!不生分!”宝钗也忍不住笑了,远远隔着炕桌伸过手来,把黛玉腮上一拧,“真真这个颦丫头的一张嘴,可再没见过更伶俐的了!” 黛玉偏过头,只把腮帮子一鼓,让宝钗拧了个空。妙玉在炕桌下轻轻握了握黛玉的手,表示感谢。那边宝玉忙说了个薛大爷白日闹的笑话,将一桌人注意力岔开去。 吃得正酣,忽见寒风儿穿堂过,门帘一掀,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一脸焦急,小跑着进来。 “茗烟快脱了外衣来吃酒!”宝玉不管不顾,伸手便去扒那小厮的风帽。 “嗳哟哟我的爷!”茗烟一边伸手按住自己的帽子,一边凑到宝玉跟前咬耳朵,“前门上来了一位爷,看那架势金贵着呢!眼下老爷都歇下了,琏二爷又不在家,只有请您出去迎客啦!” 宝玉喝得发蒙,眼有点儿斜:“什么爷?金贵爷?我不认得。” 茗烟急得跳脚,看向凤姐儿和李纨:“两位奶奶,这可怎么办呐!” 李纨闷闷道:“爷们的事自然爷们去办,我们不好出面的。” 凤姐儿虽因贾琏不在家而一整晚意兴阑珊,听了这话反倒来了神气,亮着眼问:“那位爷长什么样?架势有多金贵?可报名号了?” 茗烟吮唇思索片刻:“他说自己姓章,没报名号,带了七八个随从,手里抱着些玩意,都用绸缎裹着呢……看打扮像是个旗人,夜里风大,灯点不明的,我凑合看一眼,那位爷可称得上是仪表堂堂,眼神儿特亮,我像是被他一眼看光了似的!” 宝玉好像只听清了最后一句,指着茗烟哈哈大笑起来。 凤姐儿最有主意,眼骨碌一转,起身将宝玉从炕上拉起来,唤丫头来灌了碗浓浓的醒酒茶,找一件大袄给他穿上,嘱咐道:“宝兄弟,外头那爷只怕是宫里头的,关乎老爷和咱家前程,你虽不乐意这些,今晚可要千万打点精神,好好迎接。” 宝玉听了这话,浑身一激灵,僵着膀子往前院去了。 一时间房内沉寂下来,众姑娘吃得有些发醉,东倒西歪地睡在炕上,凤姐和李纨两个人绞着帕子在房内走来走去,伸着脖子张望,却不见宝玉回来。两人急得一时无法,只好派了个小丫头去前院打听。 过了好半晌,那小丫头才回来,笑道:“奶奶放心罢,宝二爷将客人迎到了正厅上,茗烟守在那,悄悄与我说,不打紧的,宝二爷和客人正说得投缘呢,可别担心了。” 凤姐和李纨松了口气,想着宝玉一时半会回不来,这夜宴可以就此散了,便张罗着让婆子丫头将姑娘们送到各自房中。 妙玉和探春住在一处,自然同路,只是今夜探春颇有雅兴,此时喝得星眼朦胧,贴身大丫鬟侍书亲自来接,搀扶着走在前头。 妙玉先前在自己屋里吃了晚饭,夜宴时只意思意思,斟了一盏,因此不觉昏沉,只感到酒气有些翻涌,双颊略滚烫,喉头火辣辣的,被深冬的夜风一吹,登时神情气爽,索性一个人留在后面,踢踢踏踏地随着性子漫步兜风。 府里四处是抄手游廊,大红的灯笼点上,皆是一样的琼楼玉宇,看不出有什么区别。妙玉摇摇摆摆,缓过神来时,已不知自己走到何处,屋子里都是黑洞洞的,没有点灯,四周一个人也没有。 她站在一处花灯下头,有点失措。四周张望一圈,只见西边有间抱厦还亮着光,忙提着脚步往那边走。 还没走到跟前,抱厦的门却被人从里头推开了,一个俊朗挺拔的身影从光亮里走出来。 妙玉愣住了,这轮廓身段她很眼熟,织金的箭袖闪着低调光华,袍上的四爪蟒暗纹若隐若现,空气中飘过来的,是淡淡的、寺庙里惯常供着的烟火香气。 人走得近了,约是看见廊下阴影处站着一个姑娘,也猛地住了脚,停在阶上。 妙玉只觉得酒醒了,是猛地醒过来的。她定在那儿站了一会,那人就这么静静看着她,仿佛在弘慈广济寺初次遇见那样,如山一样的压迫感,在羸弱的蜡烛光下,带着江海一样的无边温柔。 他没有说话,她忽地感觉有点窘,一扭头,闷闷往来时路去了。
第8章 贾宝玉睡下不过两三个时辰,便被人轻轻唤醒。 袭人亲自打起半面朱红色的大洋花纹宝地锦床帐子,将热水洗过的手深入厚厚被衾中,帮宝玉穿好袄裤,搀着他下床洗漱。 外头天儿还黑着,宝玉嘟囔着脸站在水盆前,有些不情愿。但今儿是大年初一,再是不情愿,也不由得自己作主。 穿戴整齐了,贾母那边的琥珀已传过话来:“老太太、太太等都按品大妆、摆全副执事进宫朝贺去了。宝二爷不必等,老太太让先去给老爷磕头。” 宝玉揉着惺忪睡眼,先去了贾政房中。那政老爹这一日也不必上朝,正在吃早饭,受了礼,便让他坐下一起吃。宝玉平生最怕聆听父亲大人教诲,这顿饭着实吃得不踏实,磨磨蹭蹭地用了半碗冬菇咸鸡粥,听见门上一阵杂乱响声,知道是贾母等领宴回来了,赶忙撂下调羹,跟着贾政迎出去。 贾母神色有些疲惫,但这还没完,众人又齐齐去宁府祭过列祖列宗,这才算受礼完毕,各自回屋换衣歇息。 宝玉吃过午饭,睡了个囫囵觉,醒来时见快到申时了,满屋子婆子丫鬟都在廊下烤火玩牌,不由有些发怔。坐在床上呆了一会,想到昨日十三阿哥送来的东西里,有一样十分合他心意,想来林妹妹也是喜欢的,便披了件一裹圆,抱着木盒往外走。 绕过影壁,却见撞王夫人和兆佳尚书府上的郑夫人从小佛堂走出来,站在石阶上说话。 贾宝玉理了理衣袖,正要上前行礼,一眼瞥到王夫人眉头紧紧皱起,不知何人何事又让她心生不满,而站在她旁边,穿了一身旗装的郑夫人却长长叹出一口气来。 宝玉不敢贸然上前,便转身回影壁后站住,只露个眼儿偷看。 只听王夫人问道:“郑夫人今儿怎地这样惆怅?” 郑夫人嗓音哑哑的:“等这年过完了,春天那阵便是大选……我家如今只剩一个丫头陪在身边,虽不成器,但到底贴着心的,要是明儿她进了宫,我就一点指望也没有了!” 宝玉听了这话,不由暗暗纳罕。元春如今刚封了贤妃娘娘,府中上下一片欢喜,这样一等一的好机会,郑夫人怎会说一点指望也没有了呢? 宝玉不懂,王夫人却是懂的。 她在贾府里头当了这样多年的夫人,又有诰命加身,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心头自然清清楚楚。 于是捏一捏手中帕子,柔声劝道:“郑夫人却是想多了,待明儿大选,姑娘晋了贵人,可不是天大的美事么!” 郑夫人惨然地看她一眼,唇角嗫嚅,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王夫人便又劝道:“我听家里爷们说,兆佳尚书如今正任着吏部尚书,等过了年,便要去兵部上任,兵部尚书那样重要的位子,府上又是正白旗这样的好出身,姑娘还怕被撂了牌子不成!” 这下劝慰的话一出,郑夫人的眼眶却更红了。 郑夫人四周一望,见丫鬟们都远远坐在廊下逗鸟绣花,左右无人,才垂着眼帘道:“早年我家七个姑娘,头四个都是姨娘养的,后头三个是我养的,老爷喜欢姑娘,从来都没说过什么,只是那几年在地方上任着总督,前五个都病死了,第六个丫头前年嫁给了许榜眼,独剩下最小的这个养在膝头,到底宠得狠了些。” 王夫人点了点头。 贾府是汉人为官,还是程朱理学那套规矩,对家里小子看得重,姑娘嘛,迟早是要嫁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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