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仿若在出神,这会才被她一语惊醒,抬眼看她微垂螓首屈膝半跪在光线昏暗处,身上穿着件很素的旧衣,在宗人府关了这么些天,头发依然梳得整整齐齐,除了颈间挂了个敏妃的旧物南珠坠子,通身一件首饰也无,只是身架子看上去似乎又薄了,那么不卑不亢的仪态,不断叫他想起那个曾被他唤作额涅的故人苏麻喇姑。 他早就派人查了十三福晋的底细,知道老八所演非假,她的的确确叫常妙玉,是前苏州知府常文 韬之女,后来又被兆佳马尔汉收为养女,与苏麻喇姑并无血缘关系。可她这通身娴静雍容的气度,又实在与苏麻喇姑太过相似。 “起来吧。”康熙长长叹了声,转过脸。 妙玉应了一声,不声不响地站好,用眼角的余光细细打量。 与她头一回进宫选秀面圣相比,短短两三年时光,万岁爷看起来仿佛苍老了一大圈,的确,这些年一废太子,复立太子,眼看又要二废太子,还要留神对对八阿哥胤禩麾下的那些臣子,其间还失去了一个与宠妃生下的小儿子,这些痛苦锥心蚀骨,眼前这位千古大帝也不能幸免。 她稍稍往旁边移了移目光,请胤祥送进来的藏经盒端端正正地被摆在炕边的书案上。其实云空师太走得太匆忙,只有最后那句遗言透露出一点信息,只是她当时六神无主,来不及分析其中逻辑,事后夜深人静时慢慢咀嚼,方才捋清其中意味来。 云空师太说她本是草原之人,又说蹭服侍过一个人,而那人又唤过她额涅,这称呼和来历说明云空师太分明是满蒙之人,再加上后来秋弥图中路遇大喇嘛,小李公公跟她说的关于苏麻喇姑胜好佛法和出宫云游的往事,她心中便慢慢浮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测,让胤祥给万岁爷去送那个藏经盒,也有赌命的成分在里面。 她的师父云空师太,或许正是在太皇太后薨逝后,出宫云游天下的苏麻喇姑。 其实妙玉本是不愿意将此事告知万岁爷的,但或许云空师太已在冥冥之中看出了她的命运,最后的那一句提点,终将成为她孤注一掷的救命稻草。 康熙一直盯着书案上的藏经盒发呆。万岁爷不张口,她自然也不便说话,过了许久,角落里的自鸣钟悠悠发出一声脆响,炕上的老人方回过神来,沉思的目光移到妙玉身上,说:“朕额涅的东西,怎么会在你那里?“ 她的猜测果真是对的,想起慈爱的师父,她眼眶一阵发热,勉力镇定片刻,答道:“回禀万岁 爷,这是我师父云空师太的随身之物。” “云空师太?”康熙皱了皱眉头。 “是,“妙玉定了定神,缓缓道,“我的师父云空师太,正是昔日侍奉在老佛爷身边的苏麻喇姑,康熙二十七年,她云游至了姑苏玄墓蟠香寺,后来机缘巧合,我成了她唯一的徒弟。” 康熙默然,太皇太后薨逝于康熙二十六年冬夜,而苏麻喇姑备受打击,在第二年春天太皇太后暂且奉安后,便消失于言墙巷道中。她素来德高望重,守门的侍卫和言人不敢拦着,等康熙得到消息的时候,慈宁宫里空空荡荡,只剩下苏麻喇姑亲笔写给他的纸条,叫他不用派人寻找,也千万不必挂念。 “你师父她.….….现在在何处?”康熙的眼光中有试探,也有期待。 “师父她……圆寂了.…”妙玉声音有些颤,“康熙四十六年十二月,就在京城西郊的牟尼院。” 康熙一愣,猛地支起身来,大概是没想到,那人去时竟然离自己这么近。这么近,却也不舍得让他见最后一面。 “她这些年.….…一直都在京城么?“ 妙玉摇了摇头,“师父一直在姑苏玄墓山蟠香寺修习,直到康熙四十五年,听说京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这才带着我进京求法……” 老人的脸上已挂出了两行斑驳泪迹,她不忍再说下去,缓了缓方道:“师父她身子一向康健,突然起了高热,当夜便圆寂了.….….万岁爷您放心,她九旬高龄方走,也没受罪,走得时候脸上仍是带着笑的。 康熙闭上眼,点了点头,“额涅可曾…..可曾提过我?“ 妙玉想了想说,“师父她那时烧得昏昏沉沉,我随侍左右,确是听她喃喃念了几句哥子、老祖宗、慈宁花园云云。” “从前额涅就一直唤我哥子,”康熙弯了弯唇,陷入无边的回忆中,脸上绽出了一点笑意,“她还提到了老祖宗?额涅在老祖宗身边伴了六十多年,她既然肯将你收在身边,那么老祖宗应当也会喜欢你……” 老人站起身,背着手走到南窗前,向远处晦暗的树影眺望,“从前,朕还不是万岁爷的时候,便全蒙额涅训迪,后来朕到出宫避痘,父母膝下未得一日承欢,只有额涅不怕被传染,每天骑着马往来于慈宁宫和朕避痘所之间,给朕带朕最喜欢的枣泥糕….” 幼年回忆像一层朦胧而柔软的纱,包裹住了这无边孤寂的帝王,沉寂了许久,他才被窗外的一阵风唤回到眼下,拿衣袖抹了抹眼角,转过身问妙玉,“还有么?可还曾提过朕么?你全部都—一从实说来。” 妙玉顿了一下,“万岁爷,您向来不信先天神数,只怕我说了您也未必相信.…….师父临走之前的最后一句,她说她本是草原之人,不爱在那山土里埋着,要将幅躯壳火化了洒在城外草场上,这些我都办过了.…..而这藏经盒师父让我仔细收好,他日不得已之处,只拿给您看便是.……师父说,念在她曾服侍您一场,您也曾唤过她额涅.…….应当,应当不会为难我..….” 窗外的风慢慢静了下来,檐角叮咚作响的铁马声逐渐变得细碎绵长,沉默的香炉哔剥声里,康熙抬起眼凝视她,慢慢说了一个字。 "好。” 妙玉不解地抬起眼看他,却见万岁爷侧过脸去摩挲那藏经盒上的宝石,片刻后又补充了一句,“孩子,明日朕要去畅春园,你..…随朕一同去吧。” 胤祥照旧一起床就往宗人府去,大宗令仍是那不疾不徐地模样,笑呵呵道:“你那小福晋啊,昨夜就被万岁爷叫去问话啦。” 胤祥惊出一身冷汗,“汗阿玛不是今天一早就去畅春园了么?难道她……” 后面半句他不敢说出口,难道昨夜万岁爷已经取了妙玉性命?难道那日一别,竟就是生离死别? 他顾不上再与大宗令多问一句,跌跌撞撞地往宗人府外跑,提膝便上了马,大宗令的话悠然从门内传出来,“小福晋没掉脑袋呢,别怕啊小胤祥,她跟着万岁爷一起上畅春园去啦!” 马蹄惊起纷飞落叶,胤祥要咬着牙往畅春园上赶,胤禛也骑着马过来了,但是他此刻已再听不下四哥的话,他愿意放弃一切,只为了她,只为了她。 畅春园里乱叶飘丹,万岁爷不在九经三事殿,也不在清溪书屋,他急得失了方向,却看见小郭公公站在鸢飞鱼跃亭边朝他努嘴。 “主子和十三福晋这会都在恩佑寺呢。” 恩佑寺?胤祥想起来了,那是万岁爷为了供奉太皇太后御容画像而修建的佛堂。 他踏步急走过去,隔着几扇菱花门,正看见妙玉好端端地站在万岁爷身后,将那只托他送到乾清宫的藏经盒端端正正摆到太皇太后的灵位边。 胤祥终于松懈下一口气,几乎是跪倒在了恩佑寺外,而门内的两人听见动静,也一前一后走出了门。 “汗阿玛,”他唤的是康熙,眸光却锁住妙玉,“您……” 康熙看着自己这个一身落寞的儿子,又拧过头看着同样焦急望着胤祥膝盖的妙玉,笑了。 “真没想到,朕这老十三,竟然是个情种,”他转头看向妙玉,慢悠悠道,“罢了,既然兆佳马尔汉已经收你为养女,此后便不必再提那汉人的爹娘,你就是朕御笔亲封的十三福晋兆佳妙玉,去罢,他找了你这么久,大概连心都焦了。“ 妙玉立刻蹲了个安,然后一把扶起跪在地上,还没回过神儿来的便宜夫君。 万岁爷笑着摇了摇头,很体贴地背着手走了。她这才笑嘻嘻地凑到他耳边道:“十三爷,听见了没,我现在是汗阿玛御笔亲封的十三福晋了,往后你要尊我敬我,与我扶持到老,若是你心里还敢有白月光……." 胤祥先是噗嗤笑了一下,捏了捏她的脸颊,然后喉头开始哽咽,将脑袋埋在她颈间,“别丢下 我,别丢下我,我…….这辈子再也不会放开你。“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这一年过得很快,到了下一个秋日,康熙帝齐集诸子,宣布二废太子,剥夺胤礽储位,自此东宫之位空悬。又过了两个秋日,胤祥受封为怡郡王,终于离宫建府,在京城里有了自己的府邸,与妙玉和和美美地过上了小日子。 孩子嘛,必然是会不经意间造出来的,头一个是在康熙五十年就怀上的,是个女孩子,笑起来像妙玉,胤祥起了个小名叫瑚琳,被康熙封为郡主。出宫没多久便又怀上了第二个和第三个,是对龙凤胎,于是男孩起名叫弘暾,女孩叫瑚琅。 妙玉对此表示叫什么都行,反正是不想再生了,胤祥虽然不乐意,但是福晋的话大过天,于是同房还是得继续同房,只是怡郡王府街上的棉籽油,卖得比从前快了很多。
第86章 番外一 上半晌还是大晴天,午后就开始飘起大雪,天夸暗得像泼了一大盆墨水,满城风声呼啸,街上行人匆忙地寻落脚之处。 怡郡王府里却有人正着急出门。朱门前的梅枝被风雪摧折,零落在上马石边,燕小进牵着马绳过来,小心翼翼地将马车拴在台阶边。 门开了,出来的却是梳了小两把头的绿杯,燕尾挽得光溜溜的,裹着厚厚的袄子,圆脸蛋冻得红通通的,眨着眼问:“小进哥,福晋主子问马车可备好了?” 燕小进指了指那小蓝帘,“福晋着急出门,只是车里头的铜炉子还没烧热,这会子出门可得受冻了。”他有些担心地握了握绿杯的手,“我会心疼。” 绿杯“噗”得一声笑出来,“哪里学的这么油嘴滑舌的腔调,可别说是十三爷,我天天跟在福晋身边,就没见他说过这样的话。“ 燕小进脸有些红,要发晋的模样,“我可不是跟人学的,我是真心怕你冻着。“ “福晋一接到消息,就让小丫头备上小手炉呢,”绿杯笑着说,“咱们福晋那样的人,哪里都能想 得妥妥贴贴的,再说尚书府离得也不远,片刻就到了。” 燕小进点点头,问:“福晋呢?” “收拾医箱,马上就出来,”绿杯跺了跺脚,“你可别多问,等十三爷带着大姑娘回来,你让他直接上尚书府去就成了。” 燕小进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这样糟糕的天气,早上尚书府的婆子来过,福晋就急匆匆要带着医箱出门,必定是尚书府有人得了急症,再掐指一算,大奶奶林夫人正好怀胎十个月,可不是到了生孩子的时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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