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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论，黑棋的表现，以藤泽千穗的水平来说，无可摘指。 只不过白棋的水准，在她之上。 藤原佐为从头开始分析，不局限于黑棋，白棋的好坏一应评点。藤泽千穗的布局比起一年前相遇时下的第一局盲棋，进步很大，略微抓到分清每一子孰轻孰重的窍门，落子位置的高低、攻守平衡，战略、谋策、陷阱，一开始就初步制定完备，在全局掌控上获得更大的主动性。这局布局，虽略微随意些，但算是可圈可点。 他用纸扇指着落在十三之三的黑子，不缓不急地解释：“这一手，若落在十二之五，白棋只能长，之后黑子顶，白子冲……这样，结果难说优劣。” “再说这一手。”藤原佐为指示，进藤光照做，有秩序地依次落子，房里安静得很，只剩从棋罐拈起棋子碰撞、棋子敲在棋盘上的清脆声。 他觉得这种氛围像极了指导天童丸殿下时的无比安宁。殿下生性活泼，顽皮多了，喜欢踢球，就像以前的阿光一样。似乎又不一样，殿下不爱与他下棋。许是记不清，毕竟他放浪千年，记忆被拉长至如此长度，很有可能记岔，一瞬出神，回过来依旧头头是道地给两人讲着棋：“……因为黑棋有之前这两手，白棋的外势不易发挥作用。” “第四十一手，不如在此处拐。” “白子这手很轻灵。” “这手处理不错，从结果看来，先补接自身，为右边的劫争做准备更合适。” “黑棋消劫是正着，但还有优于实战的选择。” “黑棋第九十五手是败着。” …… 藤原佐为接连不断地指出双方优劣，不偏不倚，温柔地瞧藤泽千穗聚精会神地认真听着。说实话，这白棋的水准并不能与一流棋士相提并论，拿他认识的熟人作标尺，最接近的是塔矢亮。可这典型的力战型棋风，敏锐抓住黑棋的弱处，以强大的力量击垮，显然不是塔矢亮的棋风。 在一百一十三手转换完成后，他计算变化，照此发展，找寻双方的好点，依旧白棋占优。 至一百四十六手，局面已定，黑无胜机。 是局好棋，黑棋不遗余力追赶，白棋同样尽心竭力应付。 世界好大，藤泽千穗又给他带来新奇的认知，想和这个人下棋，想下更多更好的棋。身为棋士的本心和对悲愿的执着，在这追求神之一手境界的漫长旅程上，期待每一局有趣而非枯燥的对弈。 世界又真小，他掰着手指细数，目前认识的棋手划为几圈，分成几派，各有交集。 从来不隐藏好奇心的幽灵脱口而出，正消化内容的进藤光无奈转述：“千穗，执白的是谁？” “ko。” ko？ 藤原佐为默念音节，第一反应是罗马音，搜寻记忆，不像完整的姓氏，还是名字。或者说是其它国家的棋手。 重临现世，他见着许许多多新奇事物，连结世界的网络，日达千里的交通，极其方便联系的电话……还有棋院一楼角落端正摆放的景观缸，别致、希奇。正是这些日新月异的发展承接从遥远过去而来的围棋，接下来也将裹挟着现下出现的变化向未知将来绵延而去。 他有幸作为漫长时光的见证者，更幸运的，千年之后坐在棋盘前与势均力敌的对手，以棋士独有的方式短兵相接、兵戎相见。 “是韩国的棋手，昨日在网上遇见的，不清楚是谁。”藤泽千穗解释，“我们约了后天再战？” “后天？”进藤光重复日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经由佐为的提醒才惊叫，“参加研究会的日子！你要下网络围棋，那我就是一个人。” 塔矢家又不是险象环生的龙潭虎穴，她被逗笑：“亮君又不会吃人，况且有藤原老师陪你。” 进藤光败下阵来，自然不好承认抗拒与塔矢亮处于同个房间，至今两者没有直接对话过，气氛异常凝滞，不好说，转移话题：“对了，千穗。爷爷听说我参加了名人主持的研究会，想要几位老师的签名。这周冒然带签名板去合适吗，就请塔矢老师签一份？” “塔矢老师不会介意。”她想起去年情人节的回礼，擅作主张请求得到的签名，“不过塔矢门下的签名，我都有。需要的话，可以给你。” “这样再好不过。” 藤泽千穗兴致突来：“亮君的签名，附带加油打气的短句。光君你要吗？” “不要！”立即得到严正果断、气势十足的拒绝。 她掩笑，怪不得绪方精次喜欢在研究会上不时用言语刺激两人，然后作壁上观，真的很有意思。此时见好便收：“光君，你的院生生活怎么样？” 进藤光不是与人置气的性格，大大咧咧从不记仇，在陌生的环境很容易和他人打成一片。这个月已迅速升至院生一组，与一组的伙伴处得相当和谐。 和谷义高本想推荐他一起到森下老师的研究会学习，听说他由绪方精次邀请加入名人主持的研究会，立刻打消念头。幸亏提前问清楚，否则要出大乱子。自幼师从森下九段学棋，森下门下与塔矢门下针锋相对的印象在他脑子里根深蒂固，怎会欢迎进藤光参加。 不过这并未影响两人的友谊，和谷义高笑着打趣勉强算打败过名人的门生。 “原来是这样啊。” 藤泽千穗恍然大悟，怪不得去年在国际业余大赛举办现场遇见森下九段与和谷义高，两人的表情不甚友好，职业棋士考试也忽然变得疏远。可她从未听塔矢老师和师兄们说起这事，塔矢亮碰见和谷义高的表现十分正常，不像敌视阵营。 进藤光滔滔不绝，有说不完的尝试和趣事。 比如棋院网站登记的岸本薰真是海王中学围棋社的大将；沉浸于快乐围棋、我行我素却不惹人厌恶的福井雄太，和他下棋随性且干劲十足，在白色大地上建筑黑色城堡；他克服了与佐为下棋时潜意识的畏惧，进入一组后连胜三局，相信很快就能进入前十六名，得到若狮子战的出席资格…… 藤原佐为安静听着，不时点头。 与阿光共同成长的喜悦，不亚于下出好棋的欢喜。
第57章 第57局 很快到研究会的日子，进藤光除院生研修日外必到，一个月来两或三次，基本是隔周。 这是第六次，前边都和藤泽千穗一起，她自然而然会担当起两人间的粘合剂。而这天她第一次缺席，进藤光忧心忡忡，生怕压不住突如其来的火气，在塔矢亮面前，怒点似乎下降至百分之十，非常易怒。 塔矢亮略显吃惊，藤泽千穗的研究会出席率极高，除去年暑假和家人到中国旅游请假过一回，每次必到。这是第二次缺席，前几日送情人节的回礼时见她面色红润，应该不会是生病，或许有其它重要的事情。 他顺口问起：“千穗桑今天请假了？” 进藤光正巧拉门进来，顺其自然接道：“她有重要的棋约。” “你怎么知道？” 与进藤光相比，显然是他与藤泽千穗家离得更近，日常相处时间更长。对方一清二楚，而他毫不知情。 进藤光一点就着，对方明显质疑的语气听来就像毫无缘由的找茬，前五次积累下的火气一下子窜起，喷薄而出，理直气壮地大声辩驳：“我为什么不能知道！” 莫名奇妙抓错重点还强词夺理的反驳真让人火大，塔矢亮不甘示弱：“为什么你能知道！” “当然是因为我和千穗，关系超级——好！” “这又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塔矢亮表面不动声色，内心产生一丝似乎是唯一同龄朋友被抢走焦灼的危机感，认不准是什么，但莫名烦躁，“你只是千穗桑的朋友之一。” “那也比还用敬词称呼的你关系要好！” 进藤光像是终于打了场来之不易的胜仗，沾沾自喜。 塔矢亮终于发现落后进藤光一步的父亲正站在门口，外边隐约传来母亲好奇的询问声。无论是如此毫不妥协退让且失态的举动，或在长辈面前爆发争吵，都是有生之来第一回 ，违背他一向的处事原则，自傲的自控能力仿若消失殆尽。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暂时偃旗息鼓，准备借讨论棋招的机会后发制人。 对局室内的绪方精次一言不发听完这段不及小学生水平的幼稚拌嘴。两人面对检讨内容的看法更是唇枪舌战，师弟先声夺人，形式判断精准透彻，进藤光不甘落后，观点阐述高深精辟，有几点甚至连他都难以一眼看穿，着实厉害。他玩味地打量后辈有意思极了的互动，全作乐于助人，在下周研究会开始前分享给另一位今日未到场的后辈。 藤泽千穗受宠若惊，竟然有幸成为两人微妙关系的破冰点。 绪方精次的镜片仿佛映着光：“藤泽，你怎么看？” 师兄向来有作壁上观看戏、时不时下场捉弄人的恶趣味，塔矢亮坐在一侧，知道出言阻止无用，干脆沉默到底。他相信藤泽千穗不会因绪方精次的打趣而有所误解、疏远，她自有一套逻辑，承前启后完整至无懈可击，虽然有时令人摸不着头绪。 “真想现场看呐。” 果真极具她独特的风格，直面师兄的玩笑，回应大胆而巧妙，比他一板一眼的答案要有趣得多。 不过没机会了，塔矢亮在心里默默应道。下次，他肯定能克制住。 “我记得新初段采访，问起关系最好的棋手，你回答是进藤和小亮。若两者择一，藤泽，你认为和谁关系更要好些？”绪方精次不依不饶。 到底是她段位不够，面对进藤光和塔矢亮能轻易打趣。对象换成精明十分的绪方精次，压力倍增，藤泽千穗快速转动脑筋，意图找出两全的答案。 绪方精次戏谑地分析：“应该是小亮吧，毕竟有老师这般强大的后盾。可进藤也有藤原先生作筹码，到底半斤八两。说起来藤泽家和塔矢家离得近多了，为什么进藤知道而小亮不知情，显然和进藤联系更频繁……诶，小亮好像完全没有优势。” “才不是！亮君理智、聪慧、知礼、处世大方，学习成绩比光君好，还长得好看，风度翩翩，在学校人气可高了。”藤泽千穗忽然争长论短数起塔矢亮的优点，最终郑重地补了一句，“明子夫人的点心做得超好吃！” 塔矢亮着实理解不了藤泽千穗思考的回路，一下子给绪方精次带歪，在无用的问题上斤斤计较。前边还勉强算合情合理的反驳，但最后那个，也算作他最大的优势吗？不过当面被这般称赞，面颊抵不住害羞泛红。 “哪里。” 绪方精次则被藤泽千穗一本正经的回答和塔矢亮的反应逗得止不住笑，三个后辈一出戏，简直有趣极了。研究会与会者陆陆续续到了，他及时叫停。 她一周未来，变化许多。 与会者看似都已接受了进藤光和塔矢亮关系的转变，包括从未见过儿子不顾及形象发大脾气的塔矢夫妇。芦原弘幸烫了成熟的新发型，却依旧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几岁。三四月份正是樱花季，店家相继推出各色樱花主题的甜品、点心，塔矢明子也研究出了吃食的新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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