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了一样东西到我桌上,我看不太清,于是掀起了一点青纱从缝中窥视。 “马统今日下山带回了这么些吃食,我想只有你们女儿家才喜欢这种甜腻的东西,便宜你了。” 马文才侧对着我,他的语气表现出一股随意与不耐烦,可耳朵却是不知缘由地红着。我放下帐幔,埋头闷笑了好一会儿,才回复他:“如此多谢文才兄。” “你也就只会在有好处的时候才会——”他依旧没有转身,抱怨的声音也在想到什么之后戛然而止。马文才起身准备离开,但踏出一步又重新拿起桌上包装得好好的点心放到我床边被二姐姐挪来放置铜盆的高凳上。“你病好了我再跟你算账。” 我总算明白他是来做什么的了。 他居高临下,我从帐中伸出手腕,轻轻扯了扯他还未离去的衣角,带着笑意有意询问:“跟我说一次‘好好养病,乖乖吃药’,就这么难吗?” 祝英台是来医舍换药时得知我染了风寒,而马文才则是在饭堂,听到了大姐姐向苏大娘讨要冰糖的一段对话,才知晓我生了病。他这人一贯别扭,还好我有足够的耐心和细心,七绕八绕总算解出他那乱七八糟的谜题。 “你别以为我是在关心你!” 马文才的手向后一背,身子也微微侧向外间,可到底没有断开我的牵扯。他沉声,似是为我猜中他心思而恼怒,但其中又带着些连他自己都道不明的情绪,因而话语总是显露些纠结。 “我只是不想欠你人情。虽然你多管闲事在祝英台面前说了话,但勉强算是帮了我的忙。本少爷爱憎分明,可以应承你一个条件,你随时向我讨要。” 我气闷地缩回手,卷起被子面向床内,赌气不再看他。马文才在我床边又站了好一会儿,末了,我耳边传来衣袖挥落的窸窣声,他十分轻地叹了口气,转身就是离去。 这一口气出了,我的气也就消了。我悄悄转过身子再看马文才,他的身影在青纱的掩映下更显迷离,一别于昨日的意气。我的心口像是被什么哽住,不住发闷。终于在他踏出门槛前,我还是忍不住提醒道:“那伤了祝英台的人,怕是有意要嫁祸与你,你小心一些好。” 马文才脚步一顿,嗤笑一声,侧头回应:“这事我已经解决了,你只管好好养病,别想太多。” 后来我才知道他所谓的“解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那晚,盗了马文才弓箭,躲在暗处算计祝英台的人是王蓝田。很难说当时他想射的到底是我二姐姐还是祝英台,但无论是哪一个,栽赃到马文才身上都能给他带来一场不小的麻烦。 王蓝田的上位之心可见一斑,而马文才,在得知祝英台中箭一事后,回忆起前一晚王蓝田的鬼祟和自己箭囊中少掉的一支箭,即刻便厘清了事情经过。他虽然讨厌祝英台处处与他作对,可到底也没有伤人性命的心。他现在所做的,最多也不过是在膳食中放放碎瓦、拆坏他的桌椅这一类恶作剧。 这样的行径在马文才看来无伤大雅,可对于护犊子又性子直爽的二姐姐来说,已经够令人恼火憎恶。当时,她看着地上碎成了七八块的桌椅,怒气冲天,劈头盖脸对着马文才就是一阵数落:“又是你们捣的鬼是不是?马文才,你别太过分了!昨晚的事,要不是悠儿为你做了担保,我现在就拉你去见我爹!” 马文才当场没有反驳,二姐姐说他那时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相当不好,最后一言不发地就离了讲堂。我想他应当是愤而离席。因为在那之后没多久,他就回房中取了弓箭,站在高台之上俯射停于球场的王蓝田,报那一箭之仇。 这结果,我不用想也清楚了。 王蓝田多行不义,自食其果,我并不可怜他。而马文才,他的处理方式虽说出乎了我的意料,但也在情理之中。两位姐姐都表示难以赞同这样的做法,我不想作答,因而不置可否,只转了话题说那晚是约着马文才再次劝说他向谢先生道歉。谢先生也确实原谅了马文才,这样一来,所有的环都被扣了起来,两位姐姐心中不再有疑惑,轻易也就放过了这件事。 我这一病,在房里又待了两三天,转好之后才去叔父的书房回答下山前他给我留的问题。折扇背书“清风明月”,我在正面勾画了流水人家。 我的画作用色向来慎重,叔父一见我此次只有一轮朗日用了红,其余皆尽灰黑,不免惊奇。 我指了指流水与人家之间的破篱笆与渔网,坐直身子感慨:“清风明月属闲人,柴米油盐难底层。我此回顺流而下,赏了山河,也见了愁苦。落笔时,那河边摇晃的渔船,岸上孤怜的母女总浮现在我眼前,所以我画了她们,画了她们的家。” 叔父见我蹙眉,在一片墨色上虚虚画了个圈,继续询问:“那这用色是表示生活灰暗?” “是,也不全是。”我纠结地低下头,“叔父,这一片还是我的无能为力。我只能对未来心存希望,可我也知道我无力改变现状。” “那你可想改变?” “悠儿不过沧海一粟。” 我答完噤声,叔父闻言也随我一同沉默。我没有试图去猜测他的想法,只是低头看着自己垂在膝前的丝带。叔父最终浅浅叹气,他抬手拍了拍我的肩膀,笑而道之:“你有这一轮红日在已经很好,我希望它永远留存。” 他这时候委实与我父亲有些相像。 我看着他从箱中取了那把“迟日江山”,连忙垂眸施礼,面带愧色而不敢接。我心忧民,源于见之,良善而感,实难挂念。今世文人趋避世,天下之大,我也只望寄之一隅,安稳度日。今日我们论及乾坤,那么这江山,我万万不该领。 叔父没有坚持,只是换了一本《墨子》赠我。父亲偏爱老庄,叔父授我孔孟,如今他予我此书,欲由我自行体会。墨家学说我也略知一二,只是因其部分观点与我相悖,当初撂开之后就未曾再深读。此次叔父有所提点,我也决定放开先前的偏见,从头仔细读起。 墨子推崇“兼爱”,强调无差别的博爱,劝爱而禁恶。我一直觉得他的理论太过于理想化,先不说大环境里的国家制度、社会风气,就单单是个人而言,至少在遇见梁山伯之前,我完全不相信世上会再有这样的人存在。但那梁山伯,他是否又能真正做到兼而爱之?我尚且存疑,且饶有兴趣。 所以在前去上琴课之时,面对祝英台和他的搭话,我欣然接受,和气可亲地与他们随口就琴乐交谈起来。梁祝二人都谦言自己琴艺不精,我又不想独自侃侃,便转了方向,与他们说起琴曲。 楚人好乐,广陵地区自古便有诸多歌谣琴曲盛于民间。除了如今广为人知的《广陵散》《越人歌》等几首名乐之外,还有不少悠扬小调、婉转琴音。梁山伯和祝英台,包括后来凑到我们身边的荀巨伯,都对此颇有兴趣,几乎就想请我随意唱上几句。只可惜他们的愿望还在眼眶里流转,就被一个生生挤到我们中间的人打断了。
第10章 第十章 “马统,你做什么啊?” 被梁山伯扶了一把才未曾摔倒的祝英台看着来人厉声,神色愠恼。 这书童却是对得起他服侍的官宦家庭,脸上一变就换了张笑脸,只姿态还带着盛气。他抱手向祝英台一鞠躬,顺利又将我们隔远了些,“对不住,对不住祝公子,是我跑太快了没刹住,不小心冲撞了您,请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的。” 他这话显然没几分真心,偏又让人难以指摘。自小被娇惯着养大的祝英台更是受不了这份气,眉头皱得越深,当即就要指责对方。好在他身边还有个和事佬梁山伯劝阻。而我也不想因他们吵架耽误了上课的时辰,便遥遥望了一眼慢悠悠走在后头的马文才,向笑脸迎我的马统说道:“你别耽搁时间,认真点跟几位公子道个歉,然后再跟我说事。” 大抵是没有其他人敢这样越界吩咐他,又或者是我的语气太过柔和,马统呆愣了好一会儿,这才僵硬地转向马文才的方向。 隔着老远,马文才自是不知道我提出的要求,马统投过去的目光也无法传递那么多内容,故而面对无意快走几步过来的少爷,这个小书童没能如愿以偿要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他回过头来看了我几眼,又转头看了马文才几眼,不知心里在做什么打算。但最后,在马文才不耐烦地皱了眉时,滴溜着眼珠子的马统还是向我低了头,随后再次向祝、梁、荀三人致歉。 他们三人看我的眼神立马就不一样了。我无奈,但也不准备解释,只重新看向马统,询问道:“你们家公子让你来做什么?” 马统即刻笑开:“少爷要我来帮悠姑娘背琴。” 我挑眉,望向他左肩已有的那一把长琴,不假思索便要拒绝。可马统一看我视线所投,便哭丧了脸,颇为委屈地开口:“悠姑娘,少爷……” 他倒是会看人脸色看菜下碟。我没好气地瞪了马统一眼,直把他逼得缩了脖子,这才敛了神色面向等我的三人,“祝公子,梁公子,荀公子,我和马公子有几句话说,你们先行一步准备上课吧,我们稍后再聊。” 梁祝二人还有犹疑,可我已经转了身面向马文才的方向,他们也只好作罢。马统兴冲冲地又向自家少爷跑去,一把琴被他背着倒是稳当。他向前跑了几步,才发觉一同迈步的我并没有跟上他。他停下来,重复了前不久的动作,看看我,又看看他家少爷,最终还是挠着头回到了马文才身边。 马文才也还是保持着原有的速度信步而来,我好脾气地站在原地等他,也同样不愿多走几步。我们之间,总是会有莫名的较劲,似乎谁让了步,谁就会永远屈居于对方之下,而这,偏又都不是我们希望看到的结果。 等马文才走近,我才转身与他并肩前行。 他目不斜视,我只好先开口解释:“这琴名唤鎏澄,是我父亲亲手所制,所以我不能假手于人。” “哦。”他淡淡。我也把目光从他身上收了回来。 马统小心翼翼地绕到我们身后,生怕我发脾气走人。我睨了他一眼,满意地见到他往马文才那边挪了半步,才又开口说道:“鎏澄以梧桐木制,蚕丝为弦,金徽玉轸辅之。” 马文才低头看我:“我没兴趣知道这些。” “哦!”我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你要是再不出声,我都担心我还得纠结一番这梧桐木的出处,蚕场的蚕年龄几何。” “哼。”他的嘴角终于上扬,只是发出的音节还是强装着不屑。 我默默腹诽他的难哄,猜测到他余下的别扭所从何来,低眸浅笑,有意转了另一个话题:“有道是‘病去如抽丝’,我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看得出来。”马文才许是猜错了我的意图,上下打量了我两眼,眼里对他认为的我的没话找话满是揶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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