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的奶母赵嬷嬷,正坐在廊下看两个丫鬟做针线,眼角余光见着贾赦来了,忙起身行礼问好:“大老爷安。” “起来吧,我来看看哥儿,他这会子是醒着还是睡着?” 这可稀奇了,从贾琏住进这院子里,也有五六个月了,贾赦虽然会来荣庆堂给贾史氏晨昏定省,可却从未来看过贾琏。 赵嬷嬷闻言心中很是纳罕,面上却含笑回道:“回大老爷的话,哥儿方才吃饱了,刚刚睡下。不过哥儿往日睡得都香甜,轻易不会醒动,大老爷可要进去瞧瞧?” “要要要!父亲,瑚哥儿要进去看弟弟!” 贾赦还未说话,贾瑚就急的直跳脚,他从未见过贾琏呢,只记得张氏大大的肚子。母亲从前时常摸着他的头说,肚子里的就是弟弟,再过两个月便能出来跟他玩儿了,还叮嘱他要照顾弟弟,可惜他被人推进了荷花池里,没能见着弟弟一面就死了。 贾瑚想及此处,心中有些难过,可他死前也才四岁,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故此很快就抛开来,重又高兴起来。毕竟如今他也能陪在父亲和弟弟身边,就是母亲,她灵魂受损严重,已经早早的轮回去了,许是永远也见不到了。 赵嬷嬷看不到贾瑚,只是见自己说完话后,贾赦就一直往身后空地望,还以为他是在赏花呢,心中觉得怪异。只是主人做事,他们这些当奴仆的只能建议,旁的却一句也不敢插嘴的,赵嬷嬷是个稳重的性子,故此只静静的等着贾赦发话。 “如此我进去瞧瞧琏哥儿,你们在外头候着吧。” 贾赦说完,当先走进屋里,身后的贾瑚和贾代善不能远离他,自然也就跟着进了屋。 贾琏正在呼呼大睡,小脸吃的圆嘟嘟的,一看就被乳母养得极好。 贾代善和贾赦见此,都缓和了神色,好歹贾史氏不曾坏到骨子里,没有对着襁褓婴儿出手,就冲着这个,贾赦对贾史氏便原谅了三分。 至于不得她疼爱之事,贾赦却放下了,毕竟不是亲生的。自己的存在对于贾史氏而言,或许更多的是插入心底的一根刺,时刻提醒那个高傲的女人,在她之前,还有一个女人拥有了贾代善,并且为他生了孩子,史侯家的大小姐,也只是个后来者。 平心而论,若是贾赦处在贾史氏的位置上,也不会对自己多喜欢的。 毕竟自己不但是根刺,还“抢占”了贾政嫡长子的位置,让有“天纵之才”的贾政,如今只能做个二老爷,荣国府的爵位半点都沾不得。人家母子二人和自己,非但没有什么感情,中间反而隔着跨不过的阻碍,自然亲密不起来,也能对着贾瑚和张氏毫不犹豫的下手了。 怪道自己养在祖母膝下,贾史氏却半个月都不过问一句,即便是自己巴巴的跑去请安,也只能得着个凉凉的眼神,如今贾赦全都明白过来了。 贾瑚没有想那么多,他飞快的飘到贾琏摇篮上头,定定的看着弟弟出了会儿神,半晌才笑道:“弟弟他好胖,也懒,大白天的还在睡觉。” 说罢,还想伸手去戳一戳,被贾代善眼疾手快的拉了回来:“瑚哥儿不可,小孩子就是要多吃多睡,才能快快长大啊。” 贾代善这会儿若是还活着,定是要被吓出一身冷汗来了。人鬼殊途,贾瑚如今是鬼,阴气重,而贾琏又实在弱小,若是真的触碰上去,贾琏定然会大病一场。 贾瑚被贾代善的动作惊了惊,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方才讷讷道:“我忘了,曾祖父告诉过瑚哥儿,不可随意触碰生人,他们会生病的。弟弟他,我方才离他这样近,他会不会生病啊?” 看着贾瑚担忧的面容,贾代善心底又酸又软又疼,这是他的嫡长孙,从小就聪慧懂礼,至纯至善,最得他的宠爱。他的长子贾赦,次子贾政,都是庸弱无能之辈,可以说贾瑚承载了贾代善全部的希望。 可惜,这样的一个好苗子,却死于后宅妇人之手。 贾代善还记得当初自己重病在床,陡然听闻瑚哥儿落水的噩耗,气得吐出血来。他心中也不是不恨的,不过是个未满五岁的孩子,怎么就能下的了那样的狠手,实在是披着人皮的畜生,也是自己识人不清,教子无方的恶果。 不过如今说什么都晚了,贾代善定了定神,拉着贾瑚的手道:“不会的,方才你离琏哥儿还远着呢,琏哥儿肯定不会生病的。” 他正要再开解几句,外头却传来丫鬟的声音:“大老爷,老太太知晓您出来了,请您去正房说话呢。” 这声音听着很是耳熟,贾代善想了想,是史氏身边最得意的大丫鬟,鸳鸯。 贾赦面色一寒,随即又放松下来,摸了摸睡得红扑扑的小儿子,起身出了屋就走,半句话也没有说。 鸳鸯心中纳罕,从前大老爷虽说胡来,可对上老太太院里出来的人,总归是会礼敬几分。她作为老太太身边最得脸的管事大丫鬟,不论是贾赦还是贾政,亦或者是王夫人,见着了总是好言好语的,今日这般甩脸子,倒是第一次。 不过想着这几日的传言,鸳鸯自觉心中有了底,毕竟是在祠堂呆了三天三夜的人,许是真的癔症了也说不准。 贾赦不知道这丫鬟的想法,也不在乎,他大步跨进荣庆堂,就见着贾史氏高坐在上头,一左一右站着两个美貌的丫鬟,正在为她打扇。腿边还蹲着一个,拿着美人捶细细的为她捶腿,看着好不悠闲自在。 贾赦草草行了个礼,不等贾史氏叫起,就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 贾史氏见他如此,险些气了个倒仰,只是顾忌这屋里的丫鬟婆子们,不好拿这个直接发作:“老大,你也太不像了,好好的一个大老爷,家事外事都撒手不管也就罢了,居然缩在祠堂里不出门!我和你二弟去请你,你也不出来,怎么,你老爷去了,我如今就管不得你了?” 这是一张嘴,就给贾赦扣了个偷奸耍滑,对母不孝的大帽子了。 不论贾史氏多么疾言厉色,贾赦从前都认了,还只以为是自己做的不好,可如今他不想认了。 面无表情的喝了口茶,贾赦撩起眼皮子,沉声道:“太太说的过了,什么叫我不管家事外事,不是您先把府中的印章拿了去,给二弟了吗?连荣国府的正院,我这个正儿八经的袭爵嫡长子,一日都还没有住过呢,不也被您拨给二弟使唤了吗?” “我倒是也想问问呢,谁家是这样的规矩,袭爵的大老爷手里没权,反倒是交给尚是白身的二儿子。正院高堂,袭爵人住不得,还是给二儿子,这话说出去,咱们荣国府才是真笑话呢。” “你……” 贾史氏被他这话堵得心口一窒,险些闭过气去。 他怎么敢,怎么敢这么对自己说话! 习惯了从前贾赦的唯唯诺诺,对着自己掏心掏肺,毕恭毕敬,只求一个好脸色。如今贾赦这毫不客气的直言顶撞,面上那明晃晃的嘲讽之意,贾史氏怎么可能忍的了。 “放肆!你这不孝子,就是这么和我说话的!我辛辛苦苦生你养你,如今就得了这个话儿?老大,你莫不是看着你老子去了,如今就容不下你母亲和弟弟了?既如此,我就回金陵去,我老婆子也不碍你的眼!” …… 贾史氏拍着桌子发起火来,嘴里一时要哭贾代善去,一时又要去宫里求见太上皇,一时又说贾赦不孝顺,一时又哭自己命苦云云,真是好不热闹。 贾赦冷眼瞧着,几乎要笑出声来。 自己当初年幼,不知道生母到底是谁,可贾史氏也不知道么? 不,她知道,她也比谁都清楚贾赦的一腔孺慕之情。可惜一个孩子对母亲的渴慕,反倒成了贾史氏手里的一把利刃,从小到大,二十多年了,一下一下的刺进贾赦的心底,血肉模糊。 想着自己从小唤的声声母亲,贾赦的眼圈儿微红,那时他是真心以为,贾史氏是他的亲生母亲,恨不得把所有好的都给她。祖母每每训斥贾史氏,贾赦也都会出声阻拦,明里暗里为史氏说好话,只求她能过得好一些。 可惜,一腔情谊都错付了,根本不是因为自己养在祖母身边,所以才和太太不亲近。 贾赦想明白之后,又看着拿所谓生养之恩拿捏自己的贾史氏,越发觉得可笑。 他脑子蠢笨,人也懒散,可毕竟不是真傻子,如今知晓了前因,自然也能想的透彻。 想着想着,贾赦真的笑出声来,直惊呆了一屋子人。 “好了,咱们家原本就该回金陵为老爷守孝,如今已经是迟了半年了。我明儿就给陛下上折子,就说太太您思乡心切,日夜挂念着父亲,请他允准咱们一家扶灵回乡,陛下以仁孝治天下,定会同意的。” 说罢,也没有看贾史氏铁青的脸,转身就走了。 等他走到院门口,突然顿住:“对了,琏哥儿我就带回东院去了,左右是我儿子,就不劳太太再多加费心了。” 看着贾赦扬长而去的背影,贾史氏气得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张脸涨的通红,半晌才摔了个杯子,怒喝道:“反了天了!” 屋里丫鬟婆子忙不迭跪了一地,有知机的已经小跑去找贾政夫妻俩了,荣庆堂一片混乱。 贾赦对于不远处的喧嚣,全然没有理会的心思,只伸手抱了还在沉睡的贾琏,亲生叮嘱道:“赵嬷嬷,你把哥儿的东西都收拾好了,一件不落的带回东院里去,从今儿起,琏哥儿就在东院生活。身边服侍的丫鬟婆子,只挑那忠厚老实心眼少的,其余的统统留在荣庆堂内。你是琏儿他娘亲自选的,我信你的眼光。” 赵嬷嬷不知发生了何事,但也不敢质疑,想着贾赦好歹是贾琏的亲爹,总不会害了这个儿子,只低低的应了。 贾赦安排好后,抱着贾琏刚走到荣庆堂门口,就见着贾政和王氏二人匆匆过来,双方照面的时候,贾政的脸色极为难堪。 他张嘴就要说教,却被贾赦堵了回去:“老二,你来的正好,我有两件事告诉你。一呢,如今哥哥我是袭爵老爷,正院自然该当是我的住处,你待会儿就收拾东西,把荣禧堂腾出来,明儿一早哥哥我就要住进去的。二么,老爷去了,咱们身为人子要守孝三年,我打算待会儿就写个折子,请当今允准咱们回金陵去,也好早日让老爷入土为安。” 说罢,不顾贾政夫妻俩瞠目结舌的表情,自顾自的扬长而去。 待到回了东大院,贾赦命人找来了林之孝两口子:“林家的,你去把东厢房收拾干净,今晚琏哥儿便要住进去的。林之孝,安排下人们收拾行李物品,过几日要护送老太爷的棺木回乡,两三年内怕是不会回来了,东西准备的务必要齐全。” 林之孝闻言两口子大惊,只是窥着贾赦的脸色,倒也不敢有异议,俱都连声应了,自去忙活不提。 屋子里一时只剩下两人两鬼,贾琏果真如赵嬷嬷说的那般,睡的极为香甜,这一路走过来居然都没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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