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纤料定王嬷嬷不敢真的将黛玉的告状信托驿站送回扬州,但她又知道黛玉久候家书不至,定然会起疑,甚至会闹出些别的事情,因此若春纤所料不差,王嬷嬷定会偷走那本带有‘林如海’笔迹的书,找人仿了书上的笔迹写封家书给黛玉。 也正如春纤所料,王嬷嬷挺而走险了。 她这么做之前,也曾想过如果林如海给黛玉写信了,她做的那些事会不会穿帮。可转念一想,以林如海的为人和他自始自终都对荣国府这边情况的不了解,未必会越过荣国府单独给黛玉写信。 而只要不越过荣国府,林如海和黛玉的家信就不会写太过隐秘的话。 王嬷嬷做的事情,春纤只猜到了一半。更叫春纤想不到的是王嬷嬷不但造假林如海的信给黛玉,她还造假黛玉的信给林如海。 信上都是报平安的话,以及夸奖王嬷嬷如何忠心的感慨。又说她父女两地分别,思亲之心甚重。王嬷嬷千里陪伴,将她照顾的极是周到妥帖,请父亲林如海念及王嬷嬷忠心稳妥的份上,妥善照顾王嬷嬷的家人。 而王嬷嬷找人模仿林如海给黛玉写的信中,却说了许多叫她安分守已,多听王嬷嬷教导,孝敬外祖母,与贾家的表兄弟姐妹们和善相处,不要想家等话。 可以说,王嬷嬷虽然只是个内宅下人,却是深谙孙子兵法,三十六计的能人。 这一套套的玩的那叫一个炉火纯青。 回到荣国府的王嬷嬷已经听说了赖林两家小辈脱籍的事了,如今时日尚短,胆子还没练出来,等时日长了,王嬷嬷说不定就会假借黛玉笔迹,遥控千里之外的林如海给她儿女脱奴籍。 而叫王嬷嬷敢如此孤注一掷的原因,就是当初离开扬州时,林如海曾隐约说过,黛玉会在贾家住到出嫁前。 几年的时间…只要她以后小心谨慎些。或是早早退步抽身而去…… …… 黛玉狠狠的瞪了春纤一眼,不满的嘀咕了一句,“你就不能想我点好?” “我也想了呀。”春纤从榻上坐起来,笑的又皮又贱,继续逗黛玉,“千金不顶重发,姑娘是天生的贵人呐。” 千金不顶重发…这是在说黛玉发量少呢。 黛玉那小机灵鬼这次没跟春纤客气,她是真的扑了过去。 呲着一口小糯米牙,做着奶猫咬人的凶狠状。春纤这个坏心眼的家伙,见黛玉这般可爱小模样,直接缴械投降不说,还满嘴‘哎呦’,‘好疼’,‘姑娘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的歪歪。 黛玉更气了,非要真咬她一口不可。 笑闹了一回,在听到外间宝玉嘟囔声后,二人才互视一眼,一起笑了。 笑容还挺相似,跟偷了鸡的小狐狸没两样。 一窝出生的那种。 想说点悄悄话,两人便从小榻转移到了跟小榻有点距离的架子床那。 两人靠在一起,极没形象的歪在床上小声聊天。 “林大人给你准备了多少银子,值当王嬷嬷这么冒险?”自古财帛动人心,但不是最打动人心的利益,是没人愿意去冒险的。 王嬷嬷好歹也是家生子出身,见过大世面的世家豪仆,若是银子少了,都不值她这么干。 “没多少,也就七万多两吧。”黛玉回忆了一下,隐约记得是一张五万两的银票,两张一万两的,还有一些五千,一千,百十两的小额银票。加加减减也不到八万两的样子。 七万多两还没多少? 春纤直接对黛玉的价值观叹为观止了。 荣国府里,王夫人等人的月钱是二十两,赵姨娘掀了一辈子的门帘子,最终也就是二两银子,但奶娘这个工种每月却有三两银子的月钱。 就算将来不奶哥儿姐儿,出府养老去了,每月也能到帐房领上二两养老银。 王嬷嬷在林家每月月钱是多少,春纤不知道,但在荣国府必然是跟其他哥儿姐儿的奶娘一样的待遇。一个月三两,一年三十六两,十年也才三百六十两。 这七万多两银票,就算王嬷嬷不吃不喝,一辈子也挣不来。 如果藏匿这笔银票的风险并不高…也就怪不得王嬷嬷欺负黛玉这个小哭包了。 “咱们的信要年后才能送出去,这个年怕是不太好过。”黛玉入府时正好发完月钱,想要有银子就得等下个月发月钱的时候。让王嬷嬷出手的那块压裙佩,虽然换了些银钱,但年底了,也未必够黛玉开销的。 黛玉闻言,小脸上满是沮丧,她从来没想过日子会变成这样。 春纤说的年不好过,虽只寥寥几个字,却也叫黛玉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如今已经是年底了,眼瞧着便要过年了。 过年时,主子是要给下人发赏银的。她房里的丫头是一项,她和宝玉同住碧纱橱,宝玉房里的丫头也不能不赏。除此之外,荣庆堂这么大,院子里的丫头婆子若来她这里拜年,她能一个铜子都不赏吗? 给下人的赏钱不算大头,给主子们准备的才是大头呢。 要给长辈那里准备什么,且看贾家的姑娘们准备什么,她便跟着一道也便全了礼。毕竟她一个外甥女不好越过人家嫡亲的女儿。 琏二哥哥和琏二嫂子是这府里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她虽是客,也总要看看姑娘们是否给他们准备了,若那边准备了她这里自然少不得也要预备上。 小辈的礼却没法言说了,三姑娘,四姑娘,还有贾环都比她小,这个定是要准备的。二姑娘和宝玉比她年长,也不能落了他们的。 大房的琮哥儿,虽然至今都没见到人影,但他和贾环一样都是她的表兄弟,也不能厚此薄比。 对了,对了,还有先珠大哥家的兰哥儿,那是子侄辈,也不能将他忘了。 这还只是荣国府。 想起晌午前,珍大嫂子带着蓉哥儿媳妇过来,虽说是打着知道她来了,特意过来看望的旗号,但凑热闹却是真真的。 东府比西府这边的辈份矮一辈。当家的贾珍与宝玉一个辈份,其子贾蓉竟跟几岁大的贾兰称兄弟。 林家人丁单薄,便是过年,宗族里除了派人送些年货,派上三五个人给他们家拜年外,便没甚亲戚了。 所以这些事情黛玉以前只听说过,却从未接触过。犹记去年除夕,母亲早早就准备了两大箱子用来赏人的荷包和几筐用来随手打赏的铜板和银锞子。而今往后,年年除夕岁岁相同,却再无母亲的音容笑貌了。 想着想着,黛玉那双已经全然消肿的明媚大眼就开始蓄泪。隐隐两声抽泣声传来时,春纤直接一个转身,将头埋进褥子里。 好端端的说着话,这咋又哭了。 “行啦,行啦,再哭下去,眼睛又得肿成核桃了。”叹口气,春纤仰躺在床上,看着那顶凤姐儿叫人送来的藕合色绣花帐子。“说吧,这次又是哭什么?” 这颜色的帐子挺显旧的哈~ “…想母亲了。” 春纤没想到自己这种语气说话,黛玉不但没炸毛,竟然还软软的回了这么一句,一时有些愣怔。 半晌,由着黛玉哭了一会儿后,春纤才低声问她,“你是不是觉得你的命特别苦?” “……”虽不中,也不远了。 见黛玉没回答,春纤也没追着非要一个答案,只问她,“那我问你,是做姑娘小姐苦,不是做丫头下人苦?” 呃? 从来没有人这么问过黛玉,黛玉自己也不曾想过这些。她总是会不知不觉的沉浸在悲伤中。 花开时,她便想到了花开花落有时尽,然后就心生悲意。等花儿真的败落了,她就忍不住难过。 风将叶子吹落,倚窗看着那叶子被风吹得无依无靠时,黛玉心里就有一种随风飘落的感同身受。 黛玉知道这叫多愁善感,但她却不知道如何让自己不那么‘敏感’。 “我是去年入府的,因是外面买来的,刚入府那会儿吃了不少苦头。……花园要干净无尘,要不叫早起逛园子的主子见到脏污,每每天不亮就要起床打扫花园。我们要跪在地上,拿着抹布一块地砖一块地砖的擦试。夏天的时候不等干完活,天就亮了,烈日下,后背都晒出了汗,就连头发里都是汗津津的。冬天就更难过了,只有地上结了冰才会用热水,其他时候都要用冰凉的井水擦地砖,好多丫头的手都起了冻疮。腰疼,膝盖疼,干完活站起身时,腰疼的都仿佛不像自己的了。就连眼睛都因为长时间的盯着地砖,要半天才能看清别物。一天忙下来,别说东想西想了,倒在铺盖上我能睡得今夕不知何夕。……” 转头看向认真听她说话的黛玉,春纤脸上满是恍惚,“你吃过这样的苦吗?你受过这样的罪吗?你明明已经很努力了,还会被管事妈妈指着鼻子破口大骂?那么多人,臊死人了。 你没有经历过,所以你不知道。你睡到自然醒,只要轻唤一声,就有人侍候你洗漱更衣。那你知道我们要提前多久准备好洗漱用品站在房间外等你唤人吗?” 春纤的话对黛玉来说,是一种绝对的颠覆,认知被粗暴的打开后,黛玉竟隐隐生出许多愧疚来,“我,我,” “你别说话,先听我说,我憋了一肚子的话终于有机会一吐为快了。”有些话,春纤在上辈子看红楼的时候,就想对黛玉说了,可她那会儿没机会说,说了黛玉也听不到。如今机会摆在眼前,她若再不将藏了两辈子的话吐出来,那非得憋死她不可。 “大家都是做人的,你是大家小姐,生于锦绣膏梁,自幼食金咽玉。风吹不着你,雨淋不到你。什么都不用做,便可以过上很多人努力一辈子都不敢想的生活。和她们比,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世代书香,钟鼎之家,父亲是一方大吏,母亲更是国公府的嫡出小姐,便是今朝没了母亲庇护,你仍旧是林家独一无二的大小姐。 我们这些丫头又比你差多少呢?为什么你是主子,我们是下人?要是可以,真想跟你换换。你过上几天下人的日子,你就知道现在的日子多幸福了。看到你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哭个没完没了,昏天暗地,我都想拿大鞋底子抽你丫的。” 黛玉:“……”倒也不必如此。 “下次哭之前,你就想想我说的这些话,成吗?” “…嗯。” 见黛玉乖巧的应下,春纤心中那口不吐不快也终于压了下去。 以前看红楼的时候,春纤就不止一次的想薅着黛玉的衣领子问问她到底哪根筋搭错了。 曾有一度,春纤都怀疑黛玉是不是天生的抑郁症患者。 总看着自己那点不如意,然后闲着没事干就拼命放大那些不开心。也不知道她图啥。 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何不开开心心渡过每一天。 这句话在春纤看来特别的俗,但它却是最直白的在跟你讲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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