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眼皮微抬,对上太平公主妩媚凤目。 那双眼睛与她祖母极像,但祖母更为凌厉迫人,而姑母却是妩媚多情,像是一汪春水盈在眼睛里,让人不知不觉便能陷进去。 事实上,姑母也的确比祖母柔和得多。 武家人疯狂攻击四叔的那段时间,是姑母从中周旋,护住了四叔与四叔的孩子们。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安乐松开太平公主的胳膊,一撩衣裙,转身跪在太平公主面前,“姑母,求求你救救阿兄与表兄!” “阿姐即将临盆,她受不住这样的噩耗。” “重润与延基糊涂,圣人岂是他们能妄议的?” 太平公主轻摇团扇,平静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女孩儿,“如今他们遭此大祸,是他们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 安乐深吸一口气,“是,阿兄有罪,但罪不至死。” “求姑母看在我阿姐即将生产的面子上,救救我阿兄。” “即将生产?” 太平公主懒懒挑眉。 像是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她轻轻笑了一下,“我可以救你阿姐。” 安乐心中一喜,“姑母的意思是——” “我当年生产也是凶险异常。” 太平公主放下团扇,轻啜一口茶,“幸得一稳婆有些本事,才让我化险为夷,母子平安。” 安乐脸色微微一变,“姑母!我阿兄——” “裹儿,重润延基糊涂,难道你也糊涂么?” 太平公主搁下茶盏,淡淡打断安乐的话,“重润延基死了,才能保你阿耶阿娘乃至武家人的平安。” “是要阿兄还是要阿耶阿娘,你没有选择的余地。” 太平公主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起伏。 然而安乐却被这句话压得有些喘不过气。 她是阿娘在流放路上生下来的女郎,那时候的阿耶连件像样的襁褓都找不到,只得脱了自己的衣服包裹着小小的她,于是她的乳名又叫裹儿。 裹儿,裹儿。 她就这样被阿耶的衣服裹着,与阿耶阿娘一起到了流放之地,房州。 房州远在千里之外,环境恶劣且艰难。 古往今来,娇生惯养的官宦之后死在流放之地的不计其数,巨大的生活差异让官宦之后接受不了这种落差,不是郁郁而终,便是吃不了苦而选择自裁。 但阿爷阿娘却活下来了。 不仅活了下来,还将她养得很好,她在房州野蛮生长,骄纵任性,哪怕生活环境一团糟,她依旧被阿爷阿娘养得热烈而张扬。 她不知道宫廷斗争是什么,那样的事情离她太远太远。 也因为没有享受过优越的宫廷生活,所以她无法比较,所以她觉得流放之地苦虽苦了点,但全家人都在一起,热热闹闹过日子。 如果阿耶不会时不时情绪崩溃,掩面大哭一场的话,她甚至还会觉得流放之地的日子并不差。 直到她与阿耶阿娘被祖母接回洛阳。 直到她看到了洛阳的繁华,天家皇室的尊荣体面,她才知道自己以前过得究竟是什么,才知道阿耶为何会突然恸哭,甚至会生出自裁的想法。 锦衣玉食金奴玉婢才是天家皇室该有的生活,而不是苦寒荒凉的流放之地。 而勾心斗角生死一线间,也是天家皇室该有的东西,而不是兄友弟恭,和乐融融。 而生杀予夺,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距离,也是天下之主该有的东西,而不是她想象中的慈爱的祖母。 ——她接受了神都洛阳的繁华昌盛,便该一并接受属于这神都属于宫廷的残酷冷血。 安乐手指撑着地板上的锦毯,慢慢站起身,“多谢姑母指点,我知道了。” 天威难测。 天颜不容置喙。 ——祖母不仅仅是她的祖母,更是武周的天子,九州的圣人。 她的阿兄,不会再回来了。 安乐缓缓闭上眼。 “我听下人说,你在外面遇到了三郎。” 太平公主对安乐的反应见怪不怪,“三郎是个贴心孩子,在外面拦着你,想来也不是为了讥讽你。” “当年救过我的稳婆,此时多半在他手里,你与他说两句软话,让他带着稳婆救你阿姐。” “是多谢姑母费心,我知道了。” 安乐慢慢睁开眼,垂眸应了一声。 安乐转身出花厅。 太平公主无疑是极为受宠的,公主府修筑得华美奢靡,安乐穿过长廊,绕过小桥流水,听着隔壁院子里的乐师们在演奏着靡靡的小曲儿,她突然想起被李隆基拦下时李隆基说的那句话—— “你凭什么以为姑母能救阿兄?” “姑母的第一位驸马在姑母怀孕即将生产之时被祖母赐死。” “姑母连自己挚爱之人都救不了,又怎会救得了你的阿兄?” “连这点事情都撑不过来的女人,有何资格做我李氏子孙?” 李隆基的话一遍一遍在她脑海重复着。 像是为了提醒她什么似的,要她把这些话记在心里,刻在骨子里。 安乐闭了闭眼。 于是她终于后知后觉发现,原来李隆基并非冷嘲热讽,而是以一种揶揄口气,说出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事实。 这里不是房州,不是她曾经待过的流放之地,而是神都洛阳,武周的国都。 而她的兄长也不是庶人,而是太子之子,邵王李重润。 他的一举一动被无数人看在眼里,那些人挖空心思寻他的错处,然后借着攻击他,以达成攻击阿耶的目的。 而她的阿姐也并非流放之地的庶人李仙蕙,而是太子之女,武氏儿媳。 她的存在是让“李”家人与武家人更紧密地联系到一起,是阿耶对祖母的妥协讨好—— 看,我已与武家联姻,深度捆绑在一起。 您百年之后,我不会清算任何人,所以您大可放心把万里江山交到我手里。 安乐自嘲一笑。 她早就明白的。 不过是今日的图遭横祸让她又一次对自己的处境乃至对阿爷阿娘的处境有了一个新的认知。 ——傀儡太子,卑躬屈膝。 安乐走出太平公主府,翻身上马。 但下一刻,有欢快的女声自九天之际传来,让马背上的她乃至天下九州都为之一惊—— 【哈喽,宝宝们,我又回来了!】 【上回的视频宝宝们说时间短,内容少,没有看过瘾,这一次宝宝们大可放心,一次讲两个野心勃勃的女性人物,绝对让宝宝们看得过瘾!】 胯下骏马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所吓到,撒开蹄子在坊口道路狂奔起来。 “八娘!” 亲卫们吓了一跳。 ——失控发癫的骏马危险性极高,哪怕是骑术极佳的男人都有可能殒命,更何况被太子捧着掌心的明珠?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亲卫们连忙翻身上马,去追嘶鸣着狂奔的骏马。 安乐不曾料到马儿会在这个时候失控,身子一晃,险些被骏马颠下来。 但她不是养尊处优的娇公主,在房州野蛮生长的经历让她太清楚如何对付受惊的骏马。 她双手紧紧握着马缰,控制自己的身体,不让自己被马甩下来,然后整个人趴下来,贴在马背上,一边控马,一边轻抚马鬃,安抚着骏马受惊的情绪。 不知道过了多久,躁动不安的马儿慢慢平复下来,奔跑的速度逐渐减慢,最后打着响鼻,在一处偏僻小巷停下来。 骑术极好的亲卫追上来,连忙对马背上的安乐伸出手,“八娘,您没事吧?” “杀了。” 安乐扶着亲卫的手跳下马。 “什么?” 这句话前言不搭后语,亲卫有些疑惑。 安乐凤眸微抬,眼底映着亲卫的脸。 ——少年面上有薄汗,一双眸子干净又清澈。 这个亲卫与她一样,没有做好面对深陷权力中心的狂风巨浪。 于是她收回视线,随手抽出亲卫腰侧佩剑,抬手一挥,斩断马头。 鲜血喷了亲卫一身,亲卫身体一僵,不敢置信般抬起脸。 面前的安乐没有好到哪去,一身衣服被鲜血浸染,就连脸上与鬂间都被鲜血所波及,簪花金钗染了血,像是开在地狱深处的花,要鲜血供养才能娇艳怒放。 “我说,杀了它。” 安乐声音平静,蹭地一声,长剑还于亲卫鞘间。 其他亲卫陆陆续续追上来。 看到小巷里的狼藉,再看看安乐身上的血迹,他们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 ——娇生惯养的小郡主恼羞成怒,命亲卫杀了马。 这种事情很常见,差点死在马背上,可不要让人斩马头而泄愤吗? 唯一不常见的是这位小郡主的骑术委实好,寻常男人都未必能安然无恙抽身,她却能丝毫未损站在这儿,可见自幼在流放之地长大未必全是坏处,最起码马术不错,生死时刻能护住自己的性命。 亲卫们翻身下马,有条不紊收拾地上的狼藉。 安乐对后面追上来的亲卫伸出手。 亲卫会意,立刻解了自己的披风,双手奉给她。 她伸手接过,抬手一荡,披在自己肩头,将身上的血迹遮了个严严实实。 脸上还有些血迹,识趣儿的亲卫又忙不迭递上帕子,她以帕子擦了擦,脸上不再是黏黏糊糊的睁不开眼。 鬂间金簪处的血迹她也顺手擦了擦,但到底不是以水洗漱,擦拭得并不干净,上面仍留着一片淡淡的红,从鬂间晕染到她脸侧,映着金乌西坠的余晖,莫名有一种鲜花委地的艳丽凄靡。 这不是生于天家皇室该有的气韵。 ——不吉利。 亲卫收回视线。 其他亲卫牵来新的马匹。 安乐翻身上马,纵马回府。 而苍穹之上,有巨大的祥云卷在九天之上缓缓铺开,伴随着轻快的女声,无数人抬头望天,发出或惊叹或惊恐的声音—— “这是什么?” “天幕还是神迹?!” 但安乐没有理会这一切,她只是在往阿姐的府邸走。 ——她的阿姐,凶多吉少。 【韦后韦香儿,与她的女儿安乐公主李裹儿。】 【历史上的她们愚蠢美丽,心如蛇蝎,连中宗李显都是被她俩联手毒杀。】 安乐眼皮狠狠一跳,缓缓抬头。 天幕之上,出现她与阿娘的脸。 但又不是她与阿娘的脸,天幕之上的脸比她们自己的脸更为尖酸刻薄,打扮也更为俗气,几把我是坏人写在脸上。 安乐微微一愣,瞬间被激怒。 ——她毒杀阿耶?怎么可能! 【韦后韦香儿,相传原名韦莲儿,后被武皇赐名韦香儿。】 【宝宝们都知道,武皇掌权之后有一个李唐大逃亡,李显的原配逃亡失败,被武皇所杀,武皇为了补偿儿子,给他娶了以美貌著称的韦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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