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不舒服?” 韩信轻嗤。 方才洗了个澡,男人身上湿哒哒的,长发披在肩头,在晚春的季节里散着丝丝寒气。 但他显然不在意,身上拢了件氅衣,湿着头发斜躺在小榻上,胳膊搁在小几上,给自己斟上一盏酒。 重病初愈之人不宜饮酒。 但这样的规矩对他来讲不太适用,酒是药物泡的,加了些虎鞭鹿茸的东西,他皱着眉喝了一盏,便再也喝不下去,于是随手扔了酒盏,声音懒洋洋,“全天下的人都被她算计了去,她若再不舒服,那便是自寻烦恼。” “母后这是自寻烦恼。” 刘盈夹了一块叶姬刚做好的点心喂到自己嘴里,声音含糊不清,“她已是皇后,未来是太后,甚至太皇太后。” “她有什么可不舒服的?” 叶姬没像往常一般接话,只把做好的点心码得整整齐齐装在食盒里,放在刘盈随手便能拿到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她俯身拜在刘盈面前,“殿下,婢子身子不舒服,可容婢子告假半日?” “你身子不舒服?” 刘盈有些意外,连忙放下筷子,起身去扶叶姬,“你怎么不早说?” “要是知道你不舒服,我便不让你做点心了。” 刘盈拉着叶姬左看右看,声音里透着几分关怀,“你哪里不舒服?” “可曾叫了太医?” “婢子——” 叶姬刚刚开口,又被他跺脚打断,“就知道你叫不来。” “太医院的人个个捧高踩低,眼睛长在天上,怎么会为你跑一趟?” “来人,就说孤不舒服,请太医院的人过来一观。” 刘盈纷纷殿内小黄门。 “是。” 小黄门尖着声音应下,踩着小碎步出了寝殿。 叶姬心头一热,有些话几乎脱口而出,但对着刘盈的那张平和得找不到一丝棱角的脸,那些话瞬间被她咽回肚子里。 ——太子殿下是个好人,却不是能庇佑她的良人。 这条路,她得自己走。 “多谢殿下。” 叶姬柔声道谢。 “那,阿玉有什么主意?” 英布想来想去想不出一条活路,索性把问题抛给自家女儿。 恩,身边人皆夸他女儿是女中管仲,必能替他解决生死难题。 然而这个从来不让他失望的女儿,今日却让他失望了—— “父王,无解。” 英玉缓缓摇头,“只要父王一日是淮南王,这个问题便一日无解。” “……” 这个淮南王还能不当不成? 横竖难逃一死,英布今朝有酒今朝醉,抬手一挥,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案几上有美酒,他便又给自己斟了一杯,一边看着天幕对吕后的评价,一边醉醺醺喝着酒。 “吕后怎么不容易了?” 英布不服,“老子比她不容易多了!” 【吕后为什么不容易呢?】 【原因大家都知道,老公不宠,儿子不孝,打工人又不跟她一条心,开局就是地狱难度,换个其他人上来,刘邦一死大汉立马崩盘,比我那迷人而短命的老祖宗的大秦都崩得更彻底。】 “迷人又短命的老祖宗?” 张良有些坐不住,问连日来跟自己一起挑灯推演科举制度的萧何,“萧相,你说嬴政到底有没有长生不老?” “若是没有长生,哪来的天幕当后人?” “怎么,留侯又想去修仙了?” 萧何轻笑,“留侯且歇了这种心思,你我另有任务在身,留侯纵然想修仙,也要等科举推行之后才能去。” 张良哑然失笑,“知道,眼下最重要的事科举制度。” “你听,天幕都在承认我的功绩。” 吕后下巴微抬,声音难得温柔,可却比刚才的强硬口气更戳刘邦的心,“始皇帝横扫六合,何其壮哉,可结果呢?” “不一样在胡亥手里败得一干二净?” “宗室被屠,陵墓被毁,咸阳城内一把大火,六世余烈烧得干干净净!” 吕后直视着刘邦的眼,“陛下比始皇帝如何?盈儿比公子扶苏又如何?” “可尽管及不上,大汉江山依旧不曾落得大秦二世而亡的下场。” “原因在我。” “是我护住了你的江山,压住了你的朝臣,保住了你的刘氏一脉!” “你不感激我,反倒为了那对母子来质问我。” 吕后反手一抬,指向戚夫人所在的宫殿,“陛下,这便是你身为万民之主该有的心胸?” 刘邦哑口无言。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确该感谢吕雉。 让吕雉掌权,纵容她培养自己的势力,其原因再简单不过,他已老,太子与皇子们年幼,而功臣宿将却是正当壮年,虎视眈眈,他必须有一个足够信任的坐上那个位置,压朝臣,护太子,让他的大汉江山千秋万代传下去。 吕雉果然不曾让他失望。 不仅做到了,还分外出色,她掌政期间,大臣们规规矩矩,不敢生出二心,而他的其他儿子们只要老老实实的,下场也都不错,那些死在吕雉手上的,其原因是树大招风,惹了她的眼。 ——如意曾让他动过废太子的念头。 睚眦必报如吕雉,又怎会容得下如意? 刘邦长长叹气。 “那你也不该这般狠辣。” 好一会儿,他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对于刘邦来讲,这种态度已是他的让步,于是吕后也不再咄咄逼人,拢袖坐在主位处,因他的话而嗤笑,“狠辣?” “与其他男皇帝相比,我所杀之人不过九牛一毛,不值一提。” “狠辣二字,我担不起。” 吕后不屑。 “皇后不必谦虚,你担得起。” 刘邦斜了一眼吕雉。 但吕雉显然不想看他,脸侧着,目光瞧着窗外的天幕,半点眼神不曾分给他。 刘邦自讨没趣儿,便也不再瞧吕后,长腿一跨,贴着吕坐在主位上,而后腿一抬,脚就搭在几案上。 他在外面是众生俯首的天子,到了吕后这儿,仍是一身游侠气,腿有一搭没一搭晃着,毫无身为天子该有的端庄威严。 “……” 吕后最讨厌刘邦这副模样。 以前她见刘邦如此,便会直接拿棍子敲他的腿,那时候他们刚成婚,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刘邦腿上挨了一下不会恼,而是会伸手一揽把她搂在怀里,抱着她直往她脖颈处哈热气。 刘邦留的有胡子,短短的一截长在下巴处,闹得她又痒又疼,在他怀里直不起腰。 这样的结果往往会闹到床上,外面是青天白日,屋里是红帐正暖,颠鸾倒凤。 那时候的她,是真的坚信刘邦喜欢着她的。 当然,她也一样。 可惜,也只有那时候。 刘邦不再是田舍郎,而她也不是操持家务的农家妇,他们摇身一变成了九州天下最为尊贵的人,享万人供奉,受无边荣华,至于那些夫妻间的情趣儿,似乎早已随着时光的流逝被他们刻意遗忘在回忆里。 ——但她并不后悔。 权力是好东西,她从来喜欢得紧。 男女情爱与权力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陛下来得正好,我拟了两道诏书,陛下若无异议,今夜便可发出。” 拜刘邦刚才踹案几所赐,诏书滚在地上,她俯身捡起来,抬手递给刘邦。 ——但不可能无异议,她的这两道诏书,足以在朝堂在九州掀起滔天巨浪。 可刘邦似乎对她的诏书并不感兴趣,连接也不接,只是挑眉看着她,“看什么诏书?” “你男人刚从战场回来,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没有。” 这话说得暧昧不明,吕后有些不悦。 人到中年,夫妻间最容易相看两厌,吕后不想应付刘邦,更不想让刘邦贴着自己,拿着诏书往一边挪了挪。 她让出了位置,刘邦坐得更舒服,长腿长手一伸,再度贴着她。 “……” 四目相对,吕后看到刘邦吊儿郎当挑着眉,目光灼灼看着她。 “说两句。” 刘邦伸手去牵她的手,“我也想听。” 吕后眯了眯眼,抬手拍开刘邦探越界的手,“陛下寻错人了,我这里没有温柔乡。” 又一次被嫌弃,又一次自讨没趣,刘邦收回手,不再瞧吕后,“知道,你从来不温柔。” “什么诏书?” 刘邦道,“拿过来我瞧瞧。” 吕后把诏书递过去。 【不过有一说一哈,吕后虽然是天崩开局,但也是最有希望的时代。】 【因为在那个年代,民风还比较朴素,对女人的压迫没有后世那么严重。】 【如果非要说,哪个时代最有可能产生皇太女,我觉得应该是汉初。】 【旧的秩序已被打破,新的秩序尚未建立。】 【只有在这样的土壤上,才有可能孕育出女子也能有继承权的结果。】 “女子也能有继承权?” 鲁元坐在马车上,轻轻重复着天幕的话。 “公主殿下,这些话您不必放在心上。” 舅舅吕释之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太子殿下无同胞兄弟,只有您一个姐姐,您作为姐姐,得多护着点太子殿下。” “若不然,以太子殿下的心性,如何是戚夫人母子的对手?” “娘娘大抵打的也是这个主意。” 吕释之絮絮叨叨,“您若能兵不刃血劝淮南王放弃兵权,您的地位便能水涨船高,就能做太子殿下坚实的后盾。” “是吗?” 鲁元轻轻一笑,眸色似墨色摊开,“多谢舅舅吉言,我也很期待自己的地位能水涨船高。” 英玉眼皮微抬,轻轻笑了起来,“父王若肯信我,我有一法可保父王性命无忧。” “什么法子?” 英布立刻来了精神。 ——一瞬间,连自己给吕后送面首行不通的事情都不再纠结了。 【就如查尔斯·狄更斯的那句话一般——】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希望之春,这也是失望的冬天。】 【可惜,鲁元公主没有表现出足够的政治素养,而吕后似乎也不想打破常规,所以我们看到的是吕后辅佐刘盈,刘盈死后辅佐刘盈的儿子,终其一生,不曾考虑女子为继承人。】 【当掌权之人没有女人,女人的地位便会一代更比一代低,甚至到明清时期沦为猪狗奴隶。】 【直到新华夏的建立,女人才有了喘息之机,真正以“人”的身份活在神州大地。】 刘邦眼皮狠狠一跳。 天幕絮絮叨叨的话他没有听在心里,他全部的心思被吕后递过来的诏书所吸引,然后,自成婚以来的第一次在吕后面前暴跳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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