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颗头颅虽然长在我脖子上,但它是陛下的。” 他指着自己的头,一字一顿,“如果陛下想要它,可以随时来取,我樊哙绝无怨言。” “我樊哙为陛下百死无悔,送陛下一颗头颅又能怎样?” 他看着他的眼睛,像是想到了什么,黝黑脸庞突然浮现一抹孩子般天真的笑,声音蓦然轻了,“但我只有一条,陛下,别让别人来杀我,别让我死在别人手里。” “我这颗头颅,只能陛下亲自来取。” ——“别人,不行。” 刘邦心口狠狠一跳,心跳陡然停止。 “我怎么可能要你的头?” 刘邦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可樊哙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跪在他面前,他早已不是意气风发的游侠,而樊哙也不是锋芒毕露的少年郎,当他跪在他面前,他才发现原来他早已生了白发,密密麻麻,几乎把黑发全部染白。 而他的背也不似从前,从前的他在项羽面前不弯腰,没有那么聪明,却天不怕地不怕,敢与天公试比高,可现在,他的背已经弯了,他的身材也不像之前那么壮硕,跪在他面前时,肩膀甚至还一高一低。 ——他什么时候这么老了?明明他比他还小好几岁。 刘邦有一瞬的恍惚。 他伸手,想把跪在自己面前的樊哙扶起来,可他与樊哙之间隔着他的几案,他的手碰不到樊哙。 他与樊哙已不是好友的关系,而是君和臣,自然而然的,他与樊哙不再同坐一席,他们有各自的位置,也有该有的距离。 ——他与樊哙,早已不是伸手便能碰到的距离。 他的手,就这么僵在半空,与樊哙有一尺距离。 “陛下,臣的这颗头也只能陛下取!” 灌婴声音响起。 刘邦侧脸。 他看到灌婴起身离座,与樊哙一样跪在他面前,头抵在地上,绝对的臣服。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将军,突然想起灌婴来投时的模样,那时候的灌婴真年轻啊,飞身下马,佩剑一送,锋利得像是一把刚出鞘的剑。 他接了灌婴的剑,也接了灌婴的投诚,他拍着灌婴的肩,心里高兴得跟什么似的,他说嬴政有蒙恬,但他有灌婴,他得灌婴,大事可定,灌婴笑着看着他,眼睛灿烂如天上的星。 “你做什么?” 好脾气的刘邦此时有些温怒,“起来!” 但灌婴也没有回答他,只是跟樊哙一样安静跪在他面前,他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他高高竖起的发此时也有了白色的痕迹。 “陛下——” 周□□身。 “不许跪!” 刘邦大吼。 他的手掌重重拍在面前几案,震得酒樽咕噜噜滚在地上。 “是。” 于是周勃立在那,低着头向他回话,“陛下,刚才陈侯说了,诛杀诸吕甚至屠戮少帝的人多半是臣和他,臣仔细想了想,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留侯身体不好,萧相年事已高,唯我与陈侯在那个时候仍有心力谋划此事。” “不错。” 陈平起身接道,“此事牵连甚广,连舞阳侯的家人都被诛杀,臣承认,是臣心狠手辣,赶尽杀绝。” “但,若再给臣一个机会,臣依旧会做这件事。” 陈平立在周勃身边,深深向刘邦鞠了一躬,然后他缓缓抬头,眼睛看着面有薄怒的刘邦,“因为臣与舞阳侯一样,早已把身家性命给陛下,吕氏专权,刘氏势孤,臣若不能挺身而出,又如何对得起陛下的知遇之恩提携之重?” “诚然,吕后待臣不薄,但臣是汉臣,而非吕氏臣子……臣为陛下,万死不辞,在所不惜!” 【吕后听完陈平的话,知道樊哙没死,心里松了一口气,不仅不怪陈平差点杀了樊哙,还非常感谢他,先封他为郎中令,后又拜他为相,拜周勃为太尉,终吕后一朝,陈平周勃位列三公,权倾天下。】 作者有话说: 吕后:我终究是错付了啊!!! ①:《史记·卷五十六·陈丞相世家第二十六》二人既受诏,驰传未至军,行计之曰:“樊哙,帝之故人也,功多,且又乃吕后弟吕媭之夫,有亲且贵,帝以忿怒故,欲斩之,则恐后悔。宁囚而致上,上自诛之。”
第7章 “我可以给你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 【陈平周勃差点杀了自己丈夫,可姐姐却对他这么好,吕鬚心里就很不痛快,说姐姐你怎么回事,这个人差点杀了我夫君啊,你不杀他也就算了,怎还给他封官?】 【吕鬚不断在吕后面前说陈平的坏话,陈平多聪明的一个人啊,当然知道吕鬚恨他入骨,心里十分不安,吕后发觉陈平的心思,就把陈平和吕鬚叫在自己面前,当着妹妹吕鬚的面告诉陈平:“俗话说,小孩和女人的话不可尽用,我与君的关系如何,全赖君如何待我,君不必害怕我的妹妹。”①】 【就这样,陈平终于放心,安心在吕后手下当官。】 天幕之上,宫墙巍峨,宫灯长明,男人起身拜太后,太后轻笑着将男人搀起。 ——君臣相和,其乐融融。 “这么看皇后待陈平不错啊,比皇帝待他好多了。” “不能这样说,皇后这是收买人心,皇帝就不一样,那是知人善用,知遇之恩。” “哦,你家知遇之恩是把人当刀,自己死了都不忘坑臣子一把?” “要是陈平真杀了樊哙,你觉得吕后会留他?” “这样的知遇之恩你还是自己留着吧,人家陈平指不定一点不稀罕!” 陈平脸上有一瞬的不自然。 诚如天幕所言,他的确很聪明,也知道吕后对他的拉拢,但吕后终归是妇人,是陛下的皇后,陛下在,他忠于陛下,陛下不在,他忠于皇后,当皇后不在,他忠于刘氏。 当然,他会有自己的私心,想立更好拿捏的文帝为帝,但他的私心永远不会盖过大义,他永远永远,忠于刘氏江山。 ——在能保全自己的情况下。 “起来!你们都起来!” 刘邦拍案大吼,“我知道你们是忠臣,更知道你们忠于我,所以你们可以起来了!” 账内四人丝毫不动。 刘邦一脚踹翻几案,快步走到樊哙面前,“起来!” “樊哙,我让你给我起来!” 吕后缓缓闭上眼。 ——所以他们的确为她所用,也的确不为她所用。 因为她,是女人,是刘邦的附属品。 哪怕刘邦死了,她的儿子登基,她也是作为儿子的附属品存在,而不是作为一个完整的人立于天地之间。 吕后闭眼又睁开,一步一步走出大殿。 此时已是深夜,长乐宫早已点起宫灯,盏盏宫灯点亮着长乐宫的夜,就如天幕一般,富丽堂皇,灯火通明,而她身后的大殿,殿内的臣子们对她顶礼膜拜,无不听从,也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君臣相和。 可事实真的如此吗? 不是。 ——他们敬的是她皇后的身份,畏惧的是她雷霆手段,他们从未像臣服刘邦一样彻底臣服她。 他们日夜盼着她早死,日夜盼着刘氏再出一个刘邦这样的天子,可以统御他们,让外戚无法专权。 ——尽管她比刘邦对他们更好,尽管在这些人里刘邦曾动过无数杀心,可在他们心里,刘邦,刘氏,依旧是他们当仁不让的天子。 她,不配。 吕雉不配,吕氏更不配。 吕雉心思翻涌,脸上却没有表情,她一步一步走出宫殿,从大殿到殿外,从殿外再到宫苑,路上所有人见她便拜,或惊恐或畏惧,有胆小的小宫人吓得打翻手里的东西,她身后侍女冷声斥责,而她视而不见,依旧是慢慢走着。 等她走累了,她便停下来,听夜声风声,还有鸟儿的窃窃私语声。 “母后,您没事吧?” 她听到她的女儿鲁元公主小心翼翼的声音。 “没事。” 吕后摇头,“吓到你了?” 鲁元公主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上前搀着吕后的手,“没有吓到我,我只怕母后心里难受。” “没什么可难受的。” 吕后声音没什么温度,“早就知道的事情,犯不着难受。” “走,母后带你去见一个人。” 吕后拍拍鲁元公主手,继续往前走。 鲁元公主好奇问道,“母后要带我见谁?” “到了你就知道了。” 吕后眸光悠远。 鲁元公主道,“可是大臣们还在那等着……” “那便等着。” 吕后打断鲁元公主的话。 自己母后一向极有主意,鲁元公主只好跟着吕后往前走。 “张敖对你好吗?” 路走到一半,吕后突然问道。 “母后怎么问这个?” 鲁元公主笑了一下,“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与父皇不一样。” “是吗?” 吕后不置可否。 吕后牵着鲁元公主继续往前走。 路越走越窄,也越来越偏僻,这显然是一个极偏僻的宫殿,极少有人来,周围也没什么守卫,可当吕后推开门,荒芜破败的宫殿却有着与之不相配的宫人。 鲁元公主生逢乱世,学过一些粗浅的保命功夫,她看着这些其貌不扬的宫人,却莫名觉得这些人都是练家子,且极厉害的练家子。 ——这些人在看押着什么? “他醒了吗?” 吕后问其中一人。 “还未醒。” 宫人向吕后见礼,随后推开宫门,对吕后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不过没有伤在要害处,药也吃得及时,若属下所料不差,过一会儿他就该醒了。” “很好。” 吕后颔首,抬脚往里走,“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 “错了,你来得不是时候。” 殿内响起一道极虚弱的声音。 这道声音有些,鲁元似乎在哪里听过,可声音响得突兀,一时之间让她想不到究竟是谁的声音,但当她随着母后走进宫殿,宫人撩开层层纱幔,床榻上的人半张侧脸露出来,于微弱烛火下脸色莹白如棉,她终于想起了他的名字。 ——韩信。 名闻海内,威震天下的淮阴侯。 她第一次见到韩信时,那人刚被萧何追回来,大抵是连夜奔波,那人一身衣物尽污,看上去有些狼狈,可他的眼睛却亮得很,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他走在萧何身后,明明籍籍无名却桀骜冷漠,仿佛他不是一个偷跑的小卒,而是只手可摘星的擎天之人。 而后来,他的确做到只手摘星,视起义军无无物的章邯被他逼得战败自刎,战无不胜的项羽都成了他的手下败将,他的名字无人不知,而他也越发倨傲,在父皇危急之际挟制父皇,让父皇封他为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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