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身后宫,生母低微,从懂事起便习惯隐忍,对修习武学之后更是自我约束,收敛情绪,不骄不躁,不嗔不怒。她的天赋很好,十岁便入了锦衣卫暗部,十三岁成了最年轻的暗部指挥使,身居高位,不露声色,矜贵凛然。 从未有人敢用这般放肆戏谑的目光打量她,更遑论还带着一种谋求掠夺的心思。 此时想杀玉罗刹,过于兴师动众且难以一击必杀,有违锦衣卫暗部行事准侧,给他一个教训,将人从临安府地界驱逐出境,将对峙的战场放在关外,搅乱罗刹教使其自乱阵脚,方为上策。 ——想玩? 晏鸿音抬手转开面前的机关,门后是静候多时的锦衣卫,领头之人正是本该尚在昏迷之中的纪清。 晏鸿音打开手中的锦盒,红色绒布之上原本沉睡的蛊蝶们被气息唤醒,抖了抖翅膀,接连朝着密道出口的地方翩然而去。 “跟上。” 纪清扶着腰间绣春刀低头领命,无声无息地带着锦衣卫们自暗道鱼贯而出。 ——奉陪到底。 *** 玉罗刹走了一阵子,临安府很大,但是身后总黏黏腻腻跟着人,杀又不好杀,甩又甩不掉,换做是谁都是逛不好的。 他盘膝坐在临安府最高的一处塔楼屋脊上,抬头注视着月亮。 今夜的月亮并没有中秋时的交接圆亮,街道上的人群也少了许多。 这里的视野很好,各方街道与巷子都能尽收眼底。 打更的更夫打着哈欠,拖沓着脚步走街串巷,运送粪水的清道夫佝偻着身躯,偶尔开着的店铺档口内,伙计的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盹儿,但总归透着寂寞的萧瑟。 临安府的夜晚,不该如此静谧。 玉罗刹低笑着摇头。 站起身,高处的风越发浩浩荡荡,鼓吹起他的衣袍,原本散去的白雾再度覆盖他的身躯。 他循着远处歌舞奏乐的声音,几个起伏,落在合芳斋屋檐上。 透过对面酒楼的窗户,看到摘了面具的锦衣卫靠窗而坐,纤长的手指间把玩着酒杯,另一只手有节奏地拍打着椅子扶手,应和着一声又一声的琴瑟音律。 伶人们被请来为贵人献艺,笙歌燕舞间,为首的是个有西域血统的胡人,五官深邃,身材俊挺,手执折扇温雅缱绻地唱着凤求凰。 转过身时露出带了些卷的发。 蒲扇着翅膀的蝶慢慢悠悠飞进窗户,停在晏鸿音握着酒杯的手指尖。 晏鸿音侧过身子,悠悠道:“还未至丑时,玉教主怎的自投罗网呢?” 语气是一种轻慢而疏离的冷。 晏鸿音不得不承认,她捡人的眼光与运气一如既往地不太好,但好在她早就与这份糟糕的运气自我和解了。 她与玉罗刹其实是截然相反,又在某种方面上十分相似的人。 阴谋,阳谋。 他们擅长布局,也不畏惧解困,同样的,也能在第一时间便认清败局。 过分的骄傲,自信到甚至有些自大。 玉罗刹躺在对面合芳斋的瓦片之上,毫无芥蒂地问她:“何时下的药粉?” 晏鸿音触碰瓷瓶的那一下,并不只是单纯地确认瓶中的天一神水,还在上面下了追踪的药粉。 玉罗刹此时身上并未携带那瓷瓶,却仍旧被蛊蝶一路追踪。 杀了一只,还有一只。 连绵不绝,烦人的紧。 身前的伶人早就被吩咐了没有示意便要一直唱下去,晏鸿音的回答伴随着胡人低沉深情的低吟声传入玉罗刹耳中:“晚膳前。” 晚膳前? 玉罗刹的半截衣袖被风掀起。 那便是他在竹林小道时牵她走的那一段路上。 玉罗刹成名之后再也未曾栽过这样的跟头,但晏鸿音这个人却是实实在在太对他的胃口。 想要将人拐去关外大漠的欲-念更为浓郁。 一道锐利的冷光穿过窗棂径直插入屋内,那颤抖着声音吟唱的胡人一声尖叫,手中的折扇被寒光乍射的四角镖死死钉在了实木屏风之上。 琴瑟丝竹声却不敢停下,只是那旋律却从缱绻情深扭曲成战栗的恐惧,不成曲调。 晏鸿音抬手轻挥,伶人们如蒙大赦般跑下楼梯。 一道身影夺窗而入,紧跟其后的劲风砰的一声关上了临街的窗户,隔绝了外面隐藏在暗处的视线,更夫,清道夫,打鼾的伙计……从阴影中走出,肃穆以待。 玉罗刹坐在晏鸿音对面,内力外放的白雾散去,是晏鸿音看惯了的那张脸。 落在晏鸿音指尖上的蛊蝶被玉罗刹抬手丢过来的一根筷子戳成两半,轻飘飘落在晏鸿音的腿上。 被对面的杀意锁定,晏鸿音的身子微绷,手指滑过杯沿:“玉教主这是……输不起?” 玉罗刹看着对面仍旧坐姿挺拔,脊背笔直的锦衣卫,忽而一笑,杀气尽散。 “输给夫人,怎会输不起?”他笑着翻了酒杯,拎起桌上的酒壶,语气亲昵。 桌上他面前的筷子只剩下一根。 下一刻,玉罗刹的膝盖抵住桌角,手掌一拉一推间将横亘在二人间的桌几稳稳推到一边,伸长的脚尖勾住晏鸿音所坐的椅子脚,朝回用力。 晏鸿音怎会让他如愿,分腿别开玉罗刹暗含内力的小腿,同样伸腿勾了玉罗刹的椅子脚,内力吞吐间两人擦肩而过,座椅转眼间互换了位置。 晏鸿音看着玉罗刹斟满杯中酒液,抬起手臂,手指微弓成爪,内力运于掌上,将一旁的桌几重新拉回,横亘在两人中间。 “在下同玉教主仅有三面之缘,还是隔桌而谈更为合礼。” 一推一拉间,桌几上的茶点摆件却没有丝毫移动。 “结发夫妻,同床共枕,阿音何必如此绝情?”玉罗刹长叹一声,将酒壶放回桌面,手肘抵在桌面之上,嗅闻着杯中酒液,“我不过是想问问阿音,究竟将那药粉洒在哪里罢了。” “结发夫妻?”晏鸿音默了片刻,似是回忆,又似是不解,“玉教主可是认错了人?在下与夫君的婚书之上,可没有玉教主的名字。” 玉罗刹被噎了一下,随后声音便有些淡漠的薄凉。 “镇抚使说的是。” 随后画风一转,问道:“镇抚使,不知百姓有冤屈要诉,锦衣卫管是不管?” 晏鸿音不为所动:“下楼左转,巷子口直走,衙门大门口有鸣冤鼓立着。” “哦……行。”玉罗刹抬手,长指轻点脸颊,语气婉转间带着哀怨,“让本座想想,大明律法,朝廷命官轻薄调戏良家男子,当以何罪名上诉?” 晏鸿音无语,一时间竟不知先问玉罗刹算什么良家男子,还是问她何时有轻薄调戏他。 玉罗刹打蛇上杆,不依不饶道:“你我无甚关系,若未曾轻薄调戏于我,镇抚使是如何将那药粉洒在本座身上的?本座来时可是换了衣裳,镇抚使是碰到了本座哪里,才会让这药粉留香自晚膳后到现在?” “是发丝,还是手臂,还是颈部,还是衣服下面……别的什么地方?” 那声音当真像是带了钩子,一个劲儿往晏鸿音耳朵里钻。 晏鸿音忍无可忍,语气里带了些色厉内荏的味道:“玉罗刹,你还要脸不要?!” “嗯?镇抚使这是……恼羞成怒?”玉罗刹自鼻腔中带出一声疑问,语气抑扬顿挫,明明刚才还一副杀机毕现的魔头模样,现在又毫无违和地挺着一张无辜表情,“中原人就是脸皮子薄,我们西域人可不讲究那些个什么……那个词怎么说来着,礼、义、廉、耻?” 晏鸿音:“……” 深呼吸了一口气,晏鸿音心底默念,这人还杀不得,至少在临安府杀不得。 闭上眼平心静气了好一阵,她才再度睁眼开口,冷冷道:“你输了,天一神水呢?” “我输了?”玉罗刹侧首,“镇抚使何时抓住本座了?” 男人张开双臂抖了抖,摊手示意自己的活动自由。 晏鸿音冷笑,抬腿将桌几推开,出手迅如闪电,一掌拍向玉罗刹胸前。 玉罗刹抬手架住晏鸿音手腕,两人推拉过招间玉罗刹半个身子已然被抵在窗边。 晏鸿音抬脚直接一脚将人踹出了窗外。 玉罗刹顺着风轻飘飘落在街道斜对面的屋顶之上,白雾再度遮蔽身形,叹道:“说真的,你这踹人的毛病是要改一改的。” 话音未落,玉罗刹脚尖在瓦片上借力凭空向后翻转身体,正正好躲开了插-进瓦片上的箭矢。 “镇抚使,”玉罗刹见好就收,没再继续撩拨晏鸿音,身形急转向后掠去,最后一句话悠悠然传音入晏鸿音的耳中,“记得回家取赌注~” 尾音勾着笑意,有一种令人手痒的感觉。 真的欠。 晏鸿音素来引以为傲的忍耐几次三番在玉罗刹面前破功,抬脚踩着窗棂翻身上去屋檐,三支箭矢搭在弓弦之上。 眯起一边眼睛,拉弓引弦,晏鸿音灌注内力于指上,三支箭矢裹挟着破空声划开黑夜朝着飞掠离开的身影疾射而去! 玉罗刹自然听到了身后传来的破空声,奔跑间借力石壁拔起数丈,腰身后折如燕子穿云般避开上下同时而至的两道箭矢,落下时足尖略点,与第三道箭矢擦着鼻间划过,尖锐而迅猛的锋锐破开玉罗刹的护体罡气,在他面上留下一道血痕。 “啧,好凶。” 玉罗刹摸开伤口处溢出的血珠,啧笑了一声,身形飘转间七八个起落,转瞬已至几十丈开外。 …… 城北酒肆院中 丰盛当铺掌柜见玉罗刹转过身时面上带着血痕,不由呼吸一窒。 玉罗刹抬手抚过脸颊,眉间轻蹙,看向身前冷汗涔涔的属下,幽幽笑道:“内子彪悍,见笑了。” “不、不不不……不敢,属下、属下不敢妄自揣度教、教主……”掌柜两股战战,几欲昏厥,他骤然意识到什么,极度的惧怕令他浑身都在颤抖,“教主饶命……教主饶命……” “饶命?”玉罗刹不解地重复了掌柜的话语,抬步靠近掌柜,长指抵在掌柜眉心之间,迫使其抬起头来,俊美的面容此时看在掌柜眼中犹如催命罗刹,“本座又不会杀你,饶什么命?” 掌柜却说不出话来,嘴唇和整个下巴都在恐惧中颤抖着。 见到那道红痕,掌柜这才明白过来他几次三番见到的竟然是教主真容。 ……从未有活人得见罗刹真容…… 不知过了多久,抵在额前的指尖移开,掌柜像是脱了所有的力气一般跌坐在地上,眼皮不住的抖动着。 “念你护驾有功,即日起携妻儿回-教罢。” 掌柜眼中光芒大盛,拖着沉重的身躯朝着离去的背影深深跪伏在地,还未从惊惧中恢复的声带却吐不出半个字来。 *** 纠结忙碌的黑夜终结于日出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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