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时常拿宝玉的东西与旁人示好,这远近亲疏、谁可结交谁不可结交、谁守口如瓶谁得了点东西就恨不得昭告天下,她心中自有杆秤。茜雪却未必有这等能耐,思虑如此周全了。 因此袭人原本还想着,或许茜雪会在送胭脂的时候出什么纰漏,说不定可引了那赵姨娘过来,和晴雯她们大撕一场。却想不到,茜雪竟是求贾母做主分配!这是拼着那小恩小惠收买人心的便宜人情不做,也要别人挑不出一个错啊!贾母开口做的决定,就算真的有所疏漏,又有什么人敢跳出来质疑?更何况,贾母从孙儿媳妇做到老祖宗,什么风浪没见过,又怎会有所疏漏? 茜雪的心思如此缜密,若是换了晴雯来,必然不能如此周到的! 袭人想到这里,有些怅然,这件事情原本是给晴雯下的套,原也没打算怎么样,只不过是想给晴雯一个下马威,叫她不要多管闲事、事事强出头而已,怎地茜雪竟这般舍身帮她? “这茶水不甚好。”鸳鸯喝了一口茶,悠然说道,“我听说那枫露茶最心急不得,要泡三四道,才能得最好的味道。你想是太心急了,这几种味道混在一起,反倒弄巧成拙了。”她语带双关。 茜雪亦是鸳鸯的好姐妹,她们两个相识比袭人早多了。虽然茜雪近年不大得宠,主动同她们疏远,但鸳鸯是个重情义的人,心中还是存着亲近之心的。先前因袭人一席话,茜雪差点被撵,鸳鸯自问在这件事情上差点偏信袭人,故而对茜雪心存愧疚。 “茶水不好?这是我用心存着的茶叶,是进内上用的呢。”袭人有些委屈。鸳鸯这话里的弦外之音她听出来了,无非是为茜雪出头之意。袭人虽与鸳鸯结识较晚,但一直小心翼翼恭维,处处敬着捧着,时时想着念着,凭什么越不过茜雪去?茜雪那丫鬟,长相不趁宝玉心意,爬不得主子床,早晚要被送出府外配人的,又有什么资格同鸳鸯结交? “不是茶叶不好,是你太心急了。”鸳鸯想起袭人这么多年对自己细致周到,无微不至,心中十分感慨,有意指点,又不好说得太透,只得道,“我今日来,老太太特意吩咐我,要打扮得隆重些,方与这胭脂相配。老太太统共留了四盒胭脂,特命我送来一盒与你们,说常言道卖油的娘子水梳头,那都是小门小户里的人没见识,才这么顾前不顾后的。咱们是大家子,你们屋里既然能制出这般精美的胭脂,必然也得自己梳妆打扮了,大家心存体面,和和美美才好。” 说罢,将那小小的白玉盒子递与袭人。 袭人听鸳鸯说“心存体面、和和美美”,分明是假借贾母之语,为茜雪出头之意,心中郁郁不乐,强笑道:“鸳鸯姐姐说哪里话?咱们几时不和和美美了?” 鸳鸯见她不肯醒悟,情知袭人心性坚定,自有一番大道理的,非言语能撼动,心中怅然,只得笑着说了几句场面话,匆匆告辞去了。 袭人待鸳鸯走后,打开那个白玉盒子细看,只见盒子里芬香扑鼻,质地细腻,不由得更加憋闷,将那白玉盒子往妆台上一推,转身就想出门寻平儿打探消息。 凤姐院中,那粉油大影壁后面的屋子里,平儿正垂头站在一旁,细声细气向凤姐回话。 “先前袭人过来说,宝二爷屋里有两个丫鬟奉了宝二爷的令,要出门买东西,又说有咱们家的人跟着。那几日正好奶奶忙得脚不沾地,我想着这又不是太太小姐出门,若是太太小姐,自然得禀明奶奶,许多小厮婆子围着,前呼后拥的,便是赵姨娘、周姨娘她们出门,也得几个婆子、常出门的媳妇儿跟着。只两个丫鬟,却不便如此大费周折,断然没有让妈妈们为两个丫鬟出门奔波的道理……” “故而你就应了?”王熙凤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不少。 “我知道晴雯生得美,和其他粗笨的丫鬟不能比。只是府里从来没有这种先例。又是宝二爷开了口的,想着既然有茜雪的哥哥在旁照顾,想来不至于出什么错,就应了下来。”平儿低头道。 凤姐冷笑几声。“不是宝玉开口,宝玉从来不管这些小事,必然是袭人那丫头出的主意!上次枫露茶的事情,咱们差点为她担了干系,这才多久时间,怎么又来这一出?若果真要做事,索性手脚干净些,叫人反应不及吃个闷亏就也算了,譬如说若老太太那边已开金口,叫撵了茜雪,那就算她单大良家再有本事,也木已成舟,翻不了什么风浪。偏偏她每次都棋差一着,叫人逃得生天,反将一军!” “难道这次的事情,连单大良家的也——”平儿讶然道。
第32章 规劝 王熙凤冷哼一声:“单嬷嬷和赖嬷嬷不同,一向沉默少言,不会讨主子的巧,老祖宗那里也不常走动的。因她家做事勤谨忠心,咱们家里头却也没亏待过他们。这日若不是事先算计好,她会和赖嬷嬷前后脚出现?” 平儿见王熙凤往桌上的茶盏望了一眼,知她口渴,忙走过去倾了满满一盏茶奉于凤姐,凝神静气听她说话。 这日单嬷嬷来的确实蹊跷。她一个深居简出、从不过问世事的人,这日却突然来和贾母请安。贾母、王夫人等一干人都不解其意,正在说话间,就见赖嬷嬷由赖大娘扶着走了过来。 赖嬷嬷年纪虽大,却通透爽利,言语很是得贾母欢心。有她调节气氛,场面自是融洽。几个人说些闲话,赖嬷嬷无意间就说起,听说府上的几个丫鬟前几天出府买东西,差点出了乱子,幸亏有好心人一路送回。 贾母人精似的,知道赖嬷嬷这话必有深意,只是人多嘴杂,不便多问,赖嬷嬷也似猜到贾母心意似的,按下此事不提,话锋一转,竟说起了别的。 不多时茜雪和绮霰捧着胭脂来献宝,赖嬷嬷和单嬷嬷极是捧场,座上言笑晏晏,各人都得了胭脂,各自欢喜,王熙凤只当赖嬷嬷和单嬷嬷是为了胭脂进言而来,正在疑惑“杀鸡焉用牛刀”的时候,贾母却猜出了两个老嬷嬷的来意。 “咱们家太太和太太得了胭脂,没多久就先回去了。老祖宗却把我叫住,问我半天后门门禁的事情,又有赖嬷嬷在一边旁敲侧击,我才知道,那个出府买东西被人围观的人竟然是晴雯!别人也就算了,竟然是晴雯!晴雯无父无母,一个人在此处,她年纪小,又生得美,无人护持,偏偏让她出门去买东西,这到底是什么居心?咱们家的人被人围了看了,或是占了便宜,若是传了出去,谁脸上还有光彩?”凤姐高声怒道。 “我估摸着赖嬷嬷就是为了这事来的。她亲自看准了送来的人,又有老祖宗首肯,特地放在宝玉房中,尚未有什么喜事,就出了这等纰露,这不是生生打她的脸?怪不得她坐不住,约了单嬷嬷,两个人亲自跑过来要说法。”凤姐恨声说道。 平儿听得都呆了。“老太太把晴雯放在宝二爷房中,果然是为了……” 王熙凤看了她一眼。“虽未明说,但十成里有八成了。先前老太太往宝玉房中放了三个丫鬟,一个茜雪,这些年淡了,估摸着再过几年她家里会设法求了老太太、太太,放出去外聘,这也罢了。袭人那丫鬟相貌只得中上,固然细致体贴,却如个贴身伺候的老妈子一般,如何能入老太太的眼?何况袭人如今还是老太太的人,月钱都在老太太账上走,若是成了宝玉的屋里人,传出去岂不是笑话一件?如今我冷眼瞧着,老太太常说,晴雯那丫鬟,模样好,口齿伶俐,针线活也好,这难道不是预备着留给宝玉使唤的吗?” “可是——”平儿欲言又止。 王熙凤看了她一眼,总结陈词道:“你千万记住了,别人犹可,这晴雯是老太太相中的人,若是她有甚么事,千万报与我知。旁的丫鬟偷偷溜出去也就罢了,一个个如烧糊的卷子般,想来也没什么要紧。这晴雯确实不同,许多主子姑娘们,也没她生得好呢。若是在外面遇到什么歹人,或是被哪个有钱有势的看中,给抢了去,到时候是报官好呢?还是不报官好?无论如何,咱们家都失了体面,更是辜负了老祖宗一片苦心。” 平儿不敢多说,慌忙点头,王熙凤取过杯子猛喝了一口茶:“先前晴雯只讨老太太、宝玉欢心,在其他人那里淡淡的,我只当她傲气太过,不懂得邀买人心。想不到她一出手就是大的,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老祖宗面前做这么大一场戏,现在咱们家哪个人不知道宝玉屋里有个心灵手巧的姑娘呢?” 平儿正在发愣,又见王熙凤自言自语道:“妙就妙在晴雯本人未曾出场。晴雯本人太过性急,生得太好,也打扮得太好,未必中太太的意,若是应对不得当,只怕反倒弄巧成拙。茜雪的应对就比她好上许多,毕竟家生子出身,气度沉稳,只推说晴雯在赶老太太房里的针线,故不曾亲自过来,这样一来,面子也有了,底子也有了,赖嬷嬷故意在旁边问上几句,一唱一和间,咱们家都知道晴雯勤谨灵巧,不仅要在宝玉房中当值,还得做老太太房中的针线……” “正是,这样一来,只怕也没人敢到处说她生性懒散不肯做事了。”平儿轻声道。 王熙凤一愣,冷笑一声:“到处说晴雯生性懒散的,再没有别人,只怕是她吧?”一面说,一面朝桌上汝窑花瓶里插着的木樨花指了一指。 平儿无奈,硬着头皮道:“奶奶平日里只推说自己不读书,却爱打这种哑谜。只是这是宝二爷屋里的事,婢子更无从得知……” 凤姐乐了,伸手把她拉到自己面前:“我拿你当心腹看,什么事都不曾瞒你,如今你一口一个奶奶,又一口一个婢子,这般生分,又是什么缘故?我虽不识得几个字,却也知道袭人原来名字叫珍珠,因宝玉看见木樨花,想起一首诗,这才给她改了名字。只是这也不算什么,宝玉改过的名字多了去了,若她因了这个,心里存着心事,就想着独霸宝玉,排挤这个,排挤那个,一会儿要撵茜雪,一会儿要陷害晴雯,咱们家却是容她不下。” 平儿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奶奶要我去跟她说?” 凤姐笑了起来:“我也只是说上一说,哪里就到这等地步。若是她果真有能耐飞上枝头变凤凰,到时只怕咱们还得高看她一眼呢。若是不能,自有旁人去教训她。允晴雯出门之事,是你奶奶我替她背了这个锅,不过是我一时不察而已,况且到底没出什么乱子,不算大事。至于其他的,老太太那边想来已是遣了鸳鸯过去说了,她伺候宝玉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老太太不忍苛责,到底大家心存体面,只愿她早日醒悟的好。” 平儿应了一声,正打算说什么,就看见一个小丫鬟在外面探头探脑,似乎有话要私下与她说。平儿素知王熙凤疑心最重,何况自忖并无隐瞒之事,忙唤住小丫鬟,故意大声问她。小丫鬟刚说袭人姐姐有事找,平儿尚未说话,王熙凤已经抚掌大笑道:“来的巧!既然如此,你且过来,我这边有话,要你悄悄说与她听,也不枉你们两个交好这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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