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芸轩中,袭人千呼万唤,请来了平儿,两个人在静室中相对而坐。袭人听平儿说贾母因袭人出门被围之事对王熙凤颇为不满,不由得很是生气,叫起屈来:“这却叫人往哪儿说理去?她是个丫鬟,又不是主子姑娘,难道奉主子命令出门的时候,还得禀明了老太太、太太,再使人前呼后拥护着她?还是说她天生尊贵,应当如戏文里那些小姐一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里藏在绣楼上?已经是借口老太太房中的针线,动辄给我脸子看了,难道她就该是小姐,我就活该是老妈子?” 平儿见袭人很是激动的样子,心中极是为难。她临出门的时候,王熙凤再三叮嘱她:“平儿,你说实话,袭人那丫鬟,是不是已经被宝玉收用过了?我这几日听到些风言风语,想来无风不起浪,必然是真的。我知道你孤身一人在这边,这么多年难为你了,袭人愿意亲近你,也难得你愿意照顾她,你们这般投契,原是好事。只是,越是投契,越是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往死胡同里钻。” 袭人在外人面前,永远是温柔和顺的样子,少有七情上脸、大喊大叫的时候。平儿见袭人这般激动,想是先前鸳鸯说了什么话,惹得她生气至此。平儿犹豫再三,方硬着头皮劝道:“你又何必与她们置气呢?咱们府上最重规矩,将来公子哥们成了亲,那内宅的事情自然由新妇说了算的。一个看不顺眼时,不管是开脸的屋里人,还是收用过的丫鬟,一并发卖了去,也算不得什么。到时候,她们在与不在,都还难说,你和她们置气做什么?”她明面上说晴雯,实际上说袭人,暗示说爬主子床算不得什么高明的手段,要她适可而止。 袭人却不以为意。她想起王熙凤悍妒泼辣,把个贾琏管得严严实实,一嫁到贾家来就发卖了贾琏的屋里人,虽然给平儿开了脸,却不许平儿近贾琏身,想到这里,她就很是怜悯平儿。 袭人深知贾宝玉和贾琏不同,贾宝玉是最疼惜珍爱女儿的人,将来必然不会娶王熙凤那么嫉妒成性的毒妇,必然会护着她,给她争取一个名分。 想到此处,袭人就觉得自己天生好运,这才遇到了贾宝玉这样的主子。她心一软,当天夜里就没有严词拒绝贾宝玉的求欢,而是由着他乱摸一气,少不得欲迎还拒,低眉承受了。那宝玉便如同得了腥的猫一般,兴致上来,哪里顾得了许多,有人愿意给睡总比没有好,遂脑子一热,肆意妄为。 “你几时去禀明太太,让我过了明路?”意乱情迷之间,袭人不由得软语问道。 宝玉正昏昏欲睡间,闻言打了一个哆嗦:“好姐姐,莫要吓唬我。若是老爷知道,必定打断我的腿!横竖我不负你便是。” 袭人知道这是宝玉的口头禅,做不得准,不甚满意。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她想着想着,也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第33章 赖氏 次日贾宝玉起身时,待袭人果然更加温柔小意。他本就是个肯在女孩儿身上下功夫的性子,此时更是十二分的体贴。 因晴雯玫瑰膏子做得好,让他平白多得了老太太、太太的夸奖和赏赐,这等功劳,贾宝玉本该是大大夸上一夸的,但满屋子的丫鬟们都在听袭人发号施令,正是众目睽睽之下,若是太过抬举了晴雯,袭人这边就难做了。他转头对上袭人的眼睛,想起袭人昨夜吹的枕头风,那赞扬的话就说不出口来,只得硬生生转移话题,轻咳一声,指着案头摆着的一只青釉流云纹双连瓶道:“这个哪里来的?” 茜雪忙回道:“是宝姑娘命人送过来的。宝姑娘说,她前几日供在瓶中的水仙花开得甚好,特意送这瓶过来请宝二爷赏玩。花已是插在咱们自己的瓶里了,这瓶子正预备着寻个妥当人送回去呢。” 宝玉越发纳闷:“平白无故的,她送水仙花做什么。”他这话一出,别人犹可,袭人脸上就有几分不自在。 绮霰在旁笑道:“如今满府的人都在传咱们屋里制了上好的胭脂,说是老太太亲自鉴定过的,再错不了的。宝姑娘一向是最懂礼数的,咱么送了胭脂过去,她就送了水仙花过来当回礼。这也不独宝姑娘一人,林姑娘也有东西送过来呢,二姑娘三姑娘她们也打发了身边人过来道谢。” 贾宝玉听说别人倒还罢了,听说林黛玉也送了东西过来,神色立马不一样了,再也记不起自己要替袭人站街的初衷,口中说道:“她送了什么过来?”却不等回答,三步并做两步走出屋外,往隔壁林黛玉房中过去了。 袭人手中捧着一件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原本是预备着亲手给贾宝玉披上,好打发他出门上学的,冷不丁遇到这等变故,口中低低抱怨一声“哎呀我的爷,又这般顾前不顾后的。”已是匆匆跟着贾宝玉的脚步,前后脚去了。 绛芸轩众丫鬟看主事人都走了,遂松散下来,坐的坐,躺的躺,纷纷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偷偷说小话。 绮霰朝茜雪努努嘴道:“看见没。想是昨夜伺候有功,今早一来,说话的声气都不一样了,仗着有爷给她撑腰,对着我们几个吆五喝六。倒像我们几个怕了她似的。” 茜雪摇头道:“她也忒小瞧人了。便是我和她再不对付,难道她安排小丫鬟做事时,我会当面驳她不成?大家同在一个屋里伺候,自会顾全大局。倒用不着……” 晴雯这几日和她们混在一起,正在旁听得津津有味,猛然听到屋外有小丫鬟喊:“晴雯姐姐在吗?”心中好生诧异,忙出去看时,却见是一个梳着总角鬓的八、九岁大的小丫鬟,很是面生,看那衣服发饰,却不是贾府的人。正惊疑不定间,那小丫鬟脆生生说道:“赖奶奶请你家去呢。车子都备好了,来人在二奶奶院子里等着你呢。” 晴雯越发惊疑,忙问道:“哪个赖奶奶?”心中却是有了些猜测。当下也不及多想,只和茜雪交代了几句,就随着小丫鬟去了。 这是晴雯自重生以来,第二回 踏进琏二奶奶的院子,不由得许多感慨。平儿一看见晴雯就笑着说:“赖大娘家里要给二公子准备冠礼,许多针线活没人做,因你这上头出挑,特地禀明了二奶奶,要请你过去帮几天忙。昨个已是知会了宝二爷,想来宝二爷夜里回来的晚,还未曾和你说?” 晴雯素知平儿一向最是稳妥,听她开口便不怀疑。只是她女红虽好,去只在精微深奥处见长,若论绣活的速度,未必比得上外面那些知名的匠工绣娘。赖家又怎么会为了这点子事,专程求了二奶奶,又得贾宝玉同意这般麻烦。如此小事化大,倒不像是赖家的作风。 只是箭在弦上,也容不得晴雯多想。那个梳着总角鬓的小丫鬟扶着晴雯,另有两个眼生的赖府上的婆子在后头跟着,几个人前呼后拥围着晴雯,一路行至后门,小丫鬟扶着她上了车子,那两个婆子跟在旁边走,倒似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出门似的,和上次跟着茜雪出门买胭脂,又是不同的感受了。 晴雯默默坐在车子里想心事,心潮起伏。 晴雯原本出自赖家,是赖家把她从人牙子手里买下来当丫鬟的,因此对赖家并不算陌生。她还记得在赖家时,身为一家之主、总揽内宅大权的赖嬷嬷总是对她和颜悦色,格外可亲。她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直到在贾府待了很多年后,才知道这位赖嬷嬷的可敬可畏之处。 相传赖嬷嬷是贾府老人,是伺候过荣国公夫妇的大丫鬟,有资历,有体面,故而连贾母这等老祖宗也要给赖嬷嬷几分薄面。——国公爷夫妇已是仙逝了,老祖宗是人家儿媳妇,对上伺候过人家的丫鬟,也要客客气气的,这才显得咱们这等大户人家孝顺体面。当时,贾府里上上下下都是这般传的。 但是晴雯知道这不是唯一的原因,甚至也不是主要的原因。主要还是因为赖嬷嬷这个女人,实在是有本事。 听说国公府极盛时候,伺候过国公爷夫妇的大丫鬟前前后后有十几个之多,有的大丫鬟伺候得不好,犯了不小的过错,被撵出府了;还有的大丫鬟昏了头,想爬国公爷的床,虽然国公夫人大度豁达,可惜奸人命不长,莫名其妙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了;还有的大丫鬟在府里时候极有体面,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是等到嫁了人,也就是比其他人略好些,在南京看老宅子的,在田庄上过活的,大有人在,谁又能光鲜体面一辈子呢? 赖嬷嬷能。 相传她年轻时候相貌只得中上,人也看着憨憨的,不中国公爷的眼,但国公夫人对她极是倚重,赞她办事周到妥当,懂分寸知进退,一早发话由着她自行择婿,预备着给她一个大恩典。 当时朝廷刚刚废除了奴籍贱籍,众人皆以为赖嬷嬷定是要求个自由身,放出去当清白人家的正头娘子了,谁知道她不显山不露水,悄悄与东边宁国府里的焦大结了缘。 那时候宁荣二公刚刚打了仗回来不久,真正是从刀山血海白骨堆中杀出来的功勋。上战场时带着家丁小厮伴当等上百人,回来时候不过寥寥数人,其中这焦大最为出挑,跟着宁荣二公出去打仗打过三四趟,满身是伤把主子从死人堆里背出来,断水断粮时请主子喝他的血,吃他的腿肉。 宁国公逢人就赞焦大忠义,扬言必要好好报答,朝廷赏赐的千两白银,宁国公一分未取,全赠了焦大,还赏了宅子和田庄,又要替焦大寻一门好亲事,给他找个称心如意的娘子。焦大这时才吞吞吐吐说早就收了赖嬷嬷绣着“忠义平安”的定情帕子,洋洋得意将前尘往事全盘托出。众人哄然道妙,都说焦大必然是前途无量之人,都夸说赖嬷嬷独具慧眼,这烧冷灶烧得恰到好处,不料英雄难过美人关。这焦大在战场上固然忠义无双,在温柔乡中却难觅方向。宁国府里有个貌美多情的风流丫鬟,因国公夫人规矩森严,觅不到机会攀高枝,索性转身攀上了焦大,不过略施手段,几次秋波暗送,娇滴滴叫几声好哥哥,形势早已逆转。 赖嬷嬷是个聪明通透的人,自有傲骨,心中已有决断。当时宁荣二府风言风语沸沸扬扬,都说男人重色不重德也是情有可原,都说焦大要弃了她,和那美貌丫鬟双宿双飞,更有甚者,还有人嘲讽她不知廉耻,竟然暗地里和焦大有约,有违女德。 等到焦大婚事提上议程,焦大求宁国公夫人出面斡旋的时候,荣国公夫人不得已将当年二八芳华的赖嬷嬷唤到面前,众目睽睽之下分说究竟。 赖嬷嬷上前,干脆利落抽了焦大一个耳光,指责他污人清白,又解释说当年宁荣二公出征时,为祈祷众人平安归来,曾在佛前许愿,与那随军出征的家丁小厮伴当百来号人皆赠送了帕子,只求平安胜利之意,绝无儿女之私,哭着说就算焦大为国征战有功,也不该喝醉了酒说梦话,凭空污人清白。 宁国公夫人和荣国公夫人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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