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男子,这般迂腐青涩,同赖尚荣的凶狠好色,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极端。想来应是未曾历练,未和女子打过什么交道的? 赖尚荣和桂哥儿,无疑是赖家最重要的未来之星,也是众人羡慕赖嬷嬷的主要缘由。赖尚荣这样的,在众人眼中居然是金凤凰一般的天之骄子,于国于家有望的栋梁之材。想到这里,晴雯就甚是无语。 还好桂哥儿十分知趣,见晴雯不怎么打理他,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就讪讪告辞了,临走之后又作了一个揖,紧接着并未从大门走,而是撩起长褂子猫着身子从屋后头的窗格爬了出去。晴雯见那窗格通向第四进院子的书房,想来是赖大家的平日里催促儿子读书,拘得太紧,结果儿子爬窗出来玩,顺便要看一下自家冠礼针线的赶制进度。 会爬窗的小公子倒似比先前那个文绉绉只会作揖的酸腐文人生动活泼多了。晴雯想到这里,不觉笑了一笑。她站在后窗前吹风,沉重的心情也好似被微风吹走了一般。那些吹不走也不敢说与旁人知的丑陋东西,都被她远远推到一个看不见的角落,俗话说得好,眼不见,心不烦。 又独自坐了一会儿,方有小丫鬟过来请晴雯,说赖大娘回来了,请晴雯去正屋说话。 这个时候赖大娘想是已和赖大分出了输赢。但不管主子们的输赢如何,最可怜的人一定是灯儿莫属了。无论是赖尚荣还是赖大,他们只想占便宜,占不到便宜就说怪话,或者拳打脚踢。只不过这些人在人前的时候,都是衣冠楚楚、人模人样。 此时赖大娘也很是衣冠楚楚。她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衣服也穿得整整齐齐,面色如常声音如旧,不像是有过撕打,也不像是有过激烈争吵的样子。 “原预备着你一来就请你过来坐的,偏生家里头有点要紧事,耽误了。倒让你一个人在厢房等了那么久。”赖大娘面上堆出慈祥的笑容,很是和蔼可亲,和她平日里在贾府管教下人时候的高高在上判若两人。 “赖奶奶说的是哪里话。”若论场面话,晴雯也是不怕的,“二公子的冠礼是眼下顶顶要紧的事,我要是能出一份力,自然是欢喜的。怕只怕我人小手笨,别添乱子就麻烦了。” “这话却是过谦了。谁不知道你是老太太亲口认证的针线活好?”赖大娘笑成一朵花的模样,“桂哥儿的冠服都是街上绣娘们的针线,眼下也筹备得七七八八了,请你过来倒是大材小用了。只不过我想着你孤身一人在府里,和表哥一年也难见一次面,这才寻了个由头请你过来坐坐。” 晴雯心念如电。她素知赖大娘是个厉害人物,断然不至于为了做滥好人维系她和吴贵表哥的亲情,就特意央告王熙凤,又特别知会贾宝玉这么麻烦。 “先前听说你在外头买胭脂,被人围了。”赖大娘果然笑吟吟开口了,“我从前未曾留意过宝二爷房中的事,如今来看,想来是你受了排挤。若是有委屈,直接同我说便是,不必拘谨。说到底你都是我们赖家出身的,难道我们赖家会坐视你受人欺负吗?” “如此就先谢过赖奶奶了。”晴雯笑着说道。 “使不得!使不得!叫什么赖奶奶,主子们都叫我赖大娘,你也唤我赖大娘就是。”赖大娘脸上显出满意之色,又道,“还有先前茜雪的事情也是。你们房里也太能闹腾了。不是我和茜雪的舅妈,就是那单家的赶着去出头,未必能有这般轻易。这次也是。我婆婆听说以后很是生气,约着单家的婆婆一起去老太太房里,把这话给挑明了。从此要是有什么人再敢欺负你,就得仔细掂量掂量了。” 晴雯细细掂量赖大娘言语里的意思,无非是邀功之类,再者就是提醒晴雯仍旧是赖家的人,和赖家同气连枝,连忙再次起身谢过。 其实晴雯也知道,赖家估摸着就是看她风头正劲,有实力同袭人拍板较劲,这才押宝似的押了一注。若是她赢了,赖家自然会要求共享荣耀,若是她输了,赖家定然忙不迭撇清关系,正如前世里她被逐出大观园以后赖家不曾过问一句那样。 但,哪怕是这样,赖家又有什么错呢?她输了,这般精明势利、几世经营的世仆家庭,难道还要陪着她一起输吗?她本就出身赖家,无论如何也抹不掉这个出身的烙印,因此她接受赖家的好意,大家各取所需而已。 赖大娘对晴雯的反应很是满意,最后吩咐小丫鬟拿了一个小荷包过来,打开看时,却是银光闪闪的四个银锞子,两个梅花式的,两个海棠花式的。 晴雯知道这种银锞子是制式的,不多不少刚好七两一个,足足二十八两白银。正在纳闷其用意间,赖大娘已是将那个荷包塞入她怀里:“我知道你办差事一向尽心尽力,先前制那玫瑰膏子,煞费苦心,想来自己也贴了不少银子。更何况咱们府里一双双富贵眼睛,若是想四处吃得开,少不得打点一二的。这个且与你防身。若是不够时,尽管来要就是。” 晴雯醒悟过来,忙坚辞不受,又急着分辩说先前制玫瑰膏子,不仅没有倒贴钱,还剩下不少钱,正预备着寻个众人都在场的机会还给宝玉。赖大家的哪里肯信,只当她是脸皮薄,唤了小丫鬟来一顿推拉,就把晴雯推出去了。 接下来晴雯就见到了她的表哥吴贵。此时的吴贵,还不似前世里娶了灯姑娘以后那般潦倒嗜酒。他面容清秀,目光清澈,看起来像一个忠厚质朴的好青年。他站在厨房的廊下看着她,手足无措,一脸惊喜,想来赖家事先并没有知会他晴雯要来。 这时候的吴贵表哥只是太过老实,有些窝囊废物罢了,人还是好的。晴雯在心中暗暗下着结论。可是为什么,这样的吴贵表哥会变成后来那个样子呢? 但是没办法。无论吴贵表哥在她被逐出大观园后有没有轻慢过她,或者是为生活所迫,或者是纯粹贪财,单看见他此时这般清澈欣喜的眼神,晴雯就没办法硬下心肠,和他彻底划清界限。 这世上她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了。也许这次会有所不同? 吴贵表哥待晴雯很是亲热。特别是在赖家没有事先知会过他的情况下,这种亲切更显得出自本心。 他拉晴雯在厨下坐下,又洗了手,要亲手给晴雯下一碗面吃。“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这是家乡风味,今日你非得尝尝不可。”吴贵反复说道,显得有些呆呆的。 不知道为什么,晴雯突然间就想起她跟着茜雪二哥在外面买胭脂的时候,茜雪二哥带着她们吃的那顿最后未能吃成的面。那卖面小哥的家里,也会有她这样的妹妹吗?或者说,卖面小哥和他那病重的娘亲相依为命,也不知道他娘亲的病是否好些了,是否能挣扎着吃下卖面小哥亲手做的面? “表哥,你过来。别忙了。”晴雯终于说道,“咱们好些日子没见面了。你过来,咱们说说话。” 吴贵停下了和面的动作。他脸上突然有些羞涩的神色。“你今日来,我很是高兴。我最擅长下面,就想给你下一碗。其实,我本想着,等你吃完面,好开口求你一件事。” 这般老实木讷的人能主动开口相求,已是一种进益了。晴雯心中颇有些欣慰的感觉。“不吃面了。你说说看,想求我做什么事?”她已经打定主意,只要吴贵开口,只要她能做到的,一定鼎力相助。若是做不到时,就再寻找机会,拼尽全力也要满足吴贵好容易才开口的请求。 “我想离开赖家,另外找活做。”吴贵迅速东张西望了一番,见左右无人,飞快说道。 晴雯更加高兴了。她最怕就是吴贵醉生梦死,一心沉沦。如今他主动开口要离开赖家,说明他对自家前程有所规划,这是意想不到的好事。 “你要去哪里?想做什么活?”晴雯问。她心中已然在思索,似茜雪二哥那般交游广泛,说不定有什么门路…… “她在赖家呆不住了。方才听说老太太做主,要把她送到贾府去。我也要去贾府。”吴贵脸上显出羞涩之色,结结巴巴说道。 “她是谁?”晴雯已有不好的预感。 “灯儿。”吴贵说。 晴雯的心沉了下去。
第36章 恩义 赖大家的坐在东院正房里。 赖家建房舍时,恨不得处处参照贾府布局。赖大家的这屋中的陈设,和贾府王夫人房中有些相似,炕上是一溜的青缎靠背、青缎坐褥,那料子的品相比起贾府来也不差多少,却是簇新的,虽有些暴发之气,却更显鲜艳喜气。 赖大家的坐在炕桌上气定神闲饮着茶,下手处有个小丫鬟屈膝半蹲着替她捶腿。 在贾府里,她虽是大权在握,雷厉风行的管家娘子,却到底是奴仆身份,处处须站着回话,在各路主子面前都要好言好语伺候着。 然而在赖家东院,她却是当之无愧的女主人。小丫鬟们也都叫她奶奶,正经似伺候贾府里主子一般伺候着。 她在贾家劳心劳力,不就是为了此刻的轻松惬意吗?赖大家的闲闲拨动茶碗里漂浮的茶叶,心中甚感舒爽,偶然想起前日在王夫人房中见的那□□定窑的细瓷茶碗不错,合计着应该采买一批家里日常待客用,不觉出了神。 赖尚荣怒气冲冲从外头走进来:“小灯儿哪里去了?是谁放跑了小灯儿?” 因赖大趁着赖大家的不在屋里,拉着灯儿动手动脚,女人们刚刚撕打过一番,故而赖大家的提起这灯儿来就没好气:“老太太说了,这灯儿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没得为了她搅得家宅不宁,叫把祸害送到贾府里,随便找个角落塞过去也就是了。”她口中的“老太太”,不是贾母,却是赖家的至高主事人赖嬷嬷。 赖尚荣大惊。他嫌弃自家娘子杨氏太过古板,不解风情,心中一直惦记着灯儿风骚入骨,先前刚占了些便宜,只恨不好青天白日做那房中之事,这才强忍着,心中馋虫早已垂涎,只等夜来无人处大块朵颐,怎能料到,赖嬷嬷竟会在这个时候插手干预。 “孩儿本不该说爹爹的不是。只是爹爹这事也忒不体面了。眼看都是当爷爷的人了,怎好往丫鬟房里钻。”赖尚荣在赖大家的跟前一直是受宠的,此时涎皮赖脸凑了上去,“依儿子的愚见,那丫鬟笨手笨脚,放在贾府里怕是冲撞了贵人,不如还放在你儿媳妇房里伺候着。爹爹是明事理的,断然不肯去儿媳妇房里的。” 赖大家的甚是精明,一眼就看出了赖尚荣的本意。“休得胡说!放在儿媳妇房中,岂不是便宜了你?那胡氏先前还来我跟前哭闹,为你不学好,尽和小丫鬟们胡闹,我脸上也无光彩。如今她有了身孕,你更应小心让着她,不可让她气恼伤身。到底她是你奶奶亲自做主、三媒六聘迎娶的正头娘子。” “不过是穷酸私塾先生家的女儿罢了。我家花了几百两银子娶了来,就该贤良淑德才是,整日里妒忌成性,成何体统。”赖尚荣不以为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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