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叫他和卫伉玩儿去。 小孩放下核桃,拉起窝在大舅怀里弟弟往外跑。卫长君给公孙敬声使个眼色,他抓住霍光跟上。 约莫半个时辰,霍光跑来拿席和褥子。卫长君叫住他:“这么冷的天还打算在外面睡午觉?” 霍光解释两个小的在船上睡着了。 刘彻起身:“那也不能在船上睡。” “我们觉着快用午饭了,睡一会就得醒来用饭,没必要抱到榻上。”公孙敬声这样说的,霍光不好推到他身上。 卫长君笑着问:“敬声的主意吧。”瞥一眼他手里的东西,“放回去。据儿和伉儿还小,每日比我们多睡一两个时辰,就是叫他们睡过午饭,晚上也不会闹得我们睡不着。” “睡过午饭吃什么?”霍光下意识问。 刘彻楞了一下,这还用问吗。 这小子倒不像去病的弟弟,反而像仲卿的弟弟。 卫长君好笑:“家中那么多人,还能饿着他们。” 霍光窘迫。 忘了这里不是平阳而是京师,主人家不是平阳小吏,是国舅爷,单单为其做饭的女奴就有三四个。 卫长君经过他身边拍拍他的背。霍光把东西送屋里,回来看到窦婴夫妇起身:“您二老不跟我们一块用饭吗?” 窦婴夫人笑着道谢:“我们牙口不好,吃的汤饼软烂软烂,菜是蒸的,米饭也得蒸软。”朝外看一下,刘彻还没回来,“你们家的饭菜肯定是按照陛下和长君的喜好做的。” 霍光不喜欢吃黏糊糊的汤饼。来到卫家吃惯了炒菜,他也不爱蒸菜。霍光送窦婴到家也没提炖鹅。卫家的鹅给谁不给谁,霍光认为不应该从他口中说出来。 鹅毛难收拾,平阳霍家没买过鹅,霍光没吃过鹅肉。听到公孙敬声提到大鹅很香很香,他不以为然——再香也香不过卫长君炖的蹄髈,油炸小鱼,烧鸡烤鸭。 临近申时,卫家上空弥漫着浓郁的香味,霍光惊得频频往厨房跑,掀开锅盖一探究竟。 和面的西芮以为他饿了:“小霍公子,等半个时辰奴婢擀好面条就可以用晚饭了。” 今日午饭用得早,被她这样一说霍光真有点饿了:“这锅里是不是有别的东西?” 西芮下意识看烧火的小姑娘。小女奴摇头:“只有鹅肉啊。”停顿一下,想起主人家往锅里丢了一把东西,“好像还有姜。” 霍光不信邪,再次打开锅盖。香味扑一脸,霍光闭上眼,慌忙盖上锅盖,以至于没看清锅里有什么。他也不出去玩了,也不回屋看书,在厨房门外来回打转。 刘彻出恭回来路过他身边,进屋问卫长君:“那小子怎么跟脚下生虫似的?” “准备炖鹅的时候霍光随口问一句鹅肉好吃吗。敬声夸张地说没吃过鹅肉乃人生一大憾事。这孩子不信。” 宫中房屋宽又高,膳房离宣室正殿也远,刘彻虽吃过鹅肉,但不知道炖的时候这么香。因此刘彻乍一闻到浓郁的香味也很意外:“吃的时候该吃失望了。” “火候刚刚好不会的。”卫长君想起什么,“陛下是不是该回去了?” 卫家房屋多,足够侍卫和黄门等人住的。 刘彻:“朕明日下午再回去。” “宫里知道吗?” 百官不知道,卫子夫知道。 “没人敢伤朕。”刘彻心大,卫长君不放心,盖因嘟嘟提醒过他,不安分的藩王不止淮南王刘安一个,还有其弟衡山王刘赐。 刘安出事的时候没把他弟牵扯出来,刘彻连刘安的门客雷被等人都饶恕了,衡山王一脉自然无事。 刘彻有大将军卫青,冠军侯霍去病,还有许多将领,卫长君可以确定衡山王不敢反。可不见得他相信刘彻当时没清算他,以后也不会同他算账。若是如此衡山王一定会收买游侠刺杀刘彻。 卫长君:“我看看锅里好了没。” 公孙敬声追着两个表弟跑进院,看见卫长君就喊:“大舅,肉好了吗?” 卫长君到厨房掀开锅盖,戳一块鹅翅放碗里,递给外甥:“你咬一口再叫据儿和伉儿尝尝。” 小卫伉能吃动,卫长君找个大盆把汤和肉盛出来,盖上高粱杆做的锅盖。 刘据扒着灶台垫着脚看:“大舅,我饿了。” “再焖一会。太烫。”卫长君叫许君带俩小的去洗手,小声跟外甥商议:“今晚跟霍光睡吧。” 公孙敬声住堂屋,霍光住偏房,一人一张榻可舒服了。公孙敬声不乐意:“为什么?” “陛下睡我的榻。我和据儿、伉儿睡你的。他心大叫侍卫去西院,我不能叫他一人睡堂屋。” 西院正房有一间卫青的卧室。公孙敬声不禁问:“不可以叫陛下睡二舅的榻吗?” “你二舅有些日子没过来,褥子有些霉味怎么睡?”卫长君没料到刘彻留宿,也就没叫人晒褥子。 公孙敬声撇一下嘴,算是接受这个安排。 卫长君摸摸外甥的小脑袋:“回头我盛一块鹅肉,再盛半盆汤,你给隔壁送去。” 公孙敬声先去堂屋把他的枕头和褥子拿去霍光屋里。随后洗了手才去厨房找他舅。 卫长君没盛鹅翅也没盛鹅腿,公孙敬声小声说:“大舅,只给猴子爷爷一点鹅胸肉啊?” “还有鹅肝。”外甥好懂,卫长君知道他想什么:“他们牙口不好,给他鹅腿也是叫你把肉吃了再走。” 公孙敬声不信。 当他端着盆到窦家,窦婴问他汤还是肉的时候,公孙敬声没多想,实话说有汤有肉。窦婴夫人叫他把肉吃了。 公孙敬声愣了愣,解释只有一块肉,不够他塞牙缝的,窦婴才放他回来。少年见着卫长君惊呼:“大舅,又叫你说对了。” 卫长君:“魏其侯不差钱,可他也不是生来富贵。魏其侯幼年时期家中称不上清贫,也不算富有。他十几到二十来岁正好是文帝时期,文帝节俭,吃穿用跟我们家差不多,身为人臣的窦家能有多富裕?即便想顿顿吃肉日日饮酒,为了做给帝王看窦家也得忍着。何况鹅是我们养的,跟拿钱买的不一样,我们一番心血,二老也不舍得浪费。” 公孙敬声只注意到前半句:“原来猴子爷爷也曾穷过。” 刘彻等着喝汤,迟迟不见汤,他出来找卫长君。舅甥二人在厨房聊上了,刘彻无语又好笑:“五十岁以上的人几乎都过过穷日子。” 公孙敬声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是他松了口气:“包括陛下家?” 卫长君:“太后前二十年跟市井小民一般无二。”汤递给刘彻,又递给外甥一碗,“你摊上了好时候。”说着话又舀一盆,端去堂屋。随后他又来拿小碗汤勺以及小汤匙。 卫长君给两个小的盛半碗,小刘据嘴里塞满了肉,摇头表示他吃肉不喝汤。卫长君担心他吃太多晚上睡不着:“据儿,不听大舅的话,大舅以后还给你做鹅肉吗?” 小孩鼓着腮帮子睁大眼睛看着他。 卫长君不急,放下碗由他自己决定。 片刻,嘴里的肉咽下去,小孩伸出油乎乎的小手捏着勺子喝一口,紧接着抬头找他舅。卫长君笑笑,不着急。 小孩又喝一口,又看一下舅舅,卫长君依然不说话。小孩犹豫片刻,端起碗喝完,卫长君微微颔首。 小刘据打算继续啃肉,忍不住打个饱嗝。 刘彻此时才抬头说话:“吃饱了就别吃了。” “可以吃一点点。”小孩伸出手指头。 刘彻挑眉:“面快好了,那就吃点面吧。” 小刘据霍然起身,朝外走去:“许君,我想洗脸洗手。” “吃饱了吗?” 小刘据大声说:“饱饱的。” 刘彻差点呛着,缓一会儿才敢开口说话:“长君,这是朕的儿子吗?” “你儿子不傻。以前是不敢说出来,或者不知如何表达。”卫家人多嘴杂,刘据一人学一句也够他用了。 如果叫刘据一个人呆着,时间久了完全有可能变成哑巴。 刘彻不由得看霍光,他怎么没变。 卫长君无声地说:“十三了。”不是学说话的孩子。 刘彻又转向小口喝汤的卫伉。 卫长君:“我侄子生来乖巧。您儿子是养的乖。” 养的乖的小孩进来,见他父皇和大舅还在吃,他又想尝尝。公孙敬声不禁问:“你还饿?” 刘据摇头:“肚子不饿,嘴巴想吃。” 刘彻又差点呛着:“出去玩一会儿就不饿了。到牲口圈数数鸡鸭鹅是不是都回来了。” 小刘据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仿佛在说没人陪他吗。 霍光一口气喝完汤,拿着手帕擦擦嘴和手,牵着刘据出去。刘据嫌他手上黏糊,到院里就推他去厨房打热水洗手。 牲口圈不高,霍光把他放到矮矮的墙上,刘据坐墙头上挨个数一圈,累得吭哧吭哧回到堂屋朝他舅怀里扑。 幸好卫长君吃饱了,打算叫女奴进来收拾。 卫长君搂住他:“据儿为何不找父皇?” 刘彻板着脸的时候居多,不像卫长君气质温和,嘴角总有淡淡地笑意,叫人忍不住亲近。小孩不敢说谎,当着刘彻的面,潜意识提醒他不可以说实话。小孩搂住大舅的脖子:“父皇在用饭啊。” 刘彻瞥他一眼:“你的嘴巴越来越会说了。快赶上你表兄了。”瞥一眼公孙敬声。 终于腾出嘴的公孙敬声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小声嘀咕:“像冠军侯还差不多。” 霍去病多话仅限跟他舅斗智斗勇的时候。平日里没多少话。步入朝堂,卫青不止一次提醒他谨言慎行,霍去病的话就更少了。 这几个月以来有些官吏甚至认为冠军侯像他二舅大将军,寡言少语。 刘彻其实并不介意儿子能言善道。帝王无需谨言慎行。比起刘据以前只知道“嗯、啊”,他更乐于见到刘据像公孙敬声那么能嘚啵。可他忘了公孙敬声这几年一直在卫长君身边,卫长君不管他,没人约束他。刘据两边住,更多时候在宫里。 宫里没人敢同刘据你来我往斗嘴,卫子夫也不是个多话的,石庆更不敢同刘据闲聊,以至于四月份,刘彻昭告天下,立嫡长子刘据为太子,刘据的话反而变少了。 刘彻送儿子到茂陵,一路上儿子没怎么开口,刘彻奇怪,问他是不是不想去大舅家。 小刘据摇头。刘彻又问:“怎么看起来不高兴?以前你总会趴在窗户边问,到哪儿了,何时到大舅家。” 小孩正襟危坐道出太傅告诉他,他是太子,太子得稳重,不可轻狂莽撞。 登基为帝还跑出去狩猎被乡民堵住的皇帝陛下翻个白眼,石庆乱教什么。他儿子才七岁,小小的人儿,奶里奶气,老成持重地跟魏其侯似的也无法号令群臣。 “太傅说在外人面前。”刘彻可不希望儿子变成小老头,“父皇是外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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