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一进北海就感觉到了,哪吒很怀疑她。未必怀疑她是妲己,但总归怀疑她的目的和来路。杨戬身边出现了个小狐狸精,还勉强可以搪塞过去,但小狐狸精的母亲跟着一起出现,事情就变味了。 今日北海之乱,令她猝不及防。她苦苦维持了一千六百年的低调,在般般遇到孙悟空的那日便宣告了终结;而她勉力继续维持的表面平静,终于也在今天被彻底打破。 阴差阳错,但凡般般没有钻进箱子里,但凡哪吒换一天来,又但凡哪吒没有误入库房,都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可世上哪来那么多但凡,有些事情,早晚得面对。前日是孙悟空,今日是哪吒,说不定明日就变成了雷震子,世上哪来那么多绝对的安全呢?尤其是在她已经同意让杨戬参与到她们生活中来了之后,风险只会不降反增。只不过是她之前一直在自欺欺人、避而不谈罢了。 尽管般般受了委屈,又受了伤,但她还是把般般托给了哮天犬,独自回来了。哪吒看着妲己,心中那种莫名的怪异感觉又冒了出来。“积雷山,摩云洞,玉面夫人。”哪吒慢慢地念着, "我并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无名之辈,自然入不得三太子的耳。”妲己微微冷笑, "我家般般,冲撞唐僧师徒在前,冒犯真君在后,然幸得孙大圣原谅与真君不弃,将功折罪,留在真君手下做事。不知三太子还有何不明白的?" "那小狐狸精真是你女儿?" "当然。" "这么说,你也是狐狸精?" "当然。" "你女儿今年多大?" “还差十年,就满六百 岁了。”"她父亲呢?" “早亡。”妲己淡淡道, “三太子问这么详细,是打算给她说媒吗?可惜年纪太小了,恐怕得辜负三太子热心了。" 哪吒一噎。 "你可知,我师兄带你女儿上过天釜山?你知道天釜山是什么地方吗?" “自然知道。”妲己捋了一下头发,别到耳后, "虽不知真君是去干什么,但般般能在真君身边做事,是她的福气,我一个做母亲的,还能过问什么呢?今日我随真君前来,也是真君体谅我就这么一个小女儿,不想让我担心。真君如此细心,三太子应当赞赏才是。" 哪吒看向杨戬,杨戬始终不发一言。 “论地位,我当然不敢得罪三太子,三太子与真君又是师兄弟,于情于理,我都不该插嘴。但身为般般的母亲,般般受真君照拂颇多,我心里也难免偏向真君。今日三太子在这里对真君步步紧逼,非要从真君那里问出个什么来,实在是有些越界了。真君想说,自然会说,真君不想说,三太子又何必自讨没趣呢?”妲己笑了一声, "三太子不要嫌我说话难听,我这么说,也只是为了三太子好。毕竟今日您也看到了,即便是亲兄弟,尚有阅墙之时,何况只是师兄弟呢?管得太多,未必是什么好事。" 哪吒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大胆,敢牙尖嘴利地当面驳斥他。他眉头拧得更深。 并不是因为感到被冒犯丢了脸面,而是因为他感觉到了她的敌意。说实话,他们才第一次见面,哪吒对面前这位玉面夫人还算不上有敌意,他只是十分怀疑她的身份,所以才想跟杨戬确认一下。但她为什么对他有如此强烈的敌意?是因为小狐狸精受了伤迁怒吗?还是因为别的? “到此为止吧,哪吒。”杨戬终于再次开口, “我在做什么,我自己心里有数。”哪吒怔住。 杨戬转过身,对妲己道: “我们走。”妲己看了一眼哪吒,随杨戬一起离开了。 哪吒望着他们二人并排离去的背影,心中愈发不安。 狐狸精……怎么又是狐狸精?这与师兄养魂一事,究竟有无关联?回灌江口的路上,杨戬负手,看着远处苍莽的山脉,低声道: "其实你不该来。" 哪吒本来还没有认出她是谁,不会轻举 妄动,只会围着杨戬,但她这么一出头,很容易让哪吒的注意力从他身上转移到她身上。 妲己轻嗤一声: "你觉得,还能瞒哪吒多久?今日过后,又能瞒天下人多久?" 杨戬: "难道你已想好要如何面对?" “并未。”妲己道, “我只是在想,这个世界如此残酷,要么自己足够强悍,要么有个强大的背景,若非如此,谁敢保证自己一生安然无虞?可偏偏安然无虞,就是这世上最简单也最难实现的愿望。而我,还能像这样躲藏多久呢?" 难道每来一个人质疑她与般般,就得让杨戬出去处理吗? 当她生出私心,想要忤逆天命,为自己牟利的时候,她受到了惩罚,被告知如若她一直安分,就不会有后来那么多事端;当她隐姓埋名,消极处世,故意避开外界一切,整天只围着般般打转的时 候,又被告知,这一切终究是镜花水月,她还是被推到了潮涌的边缘。 这世道到底是要她怎样? "无论如何……" 妲己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下文,她偏头看了看杨戬: “无论如何什么?” 杨戬: “没什么。” 妲己凝视着他的侧脸。很多年前她也曾对这一张皮相动心过,那时候的他年轻气盛,意气风发,时隔这么多年,那点青年人特有的初出茅庐的劲儿早已消失殆尽,他内敛,他沉稳,他学会了虚与委蛇,学会了话只说三分,学会了再不轻易剖心。 也许放在一千六百年前,他还会安慰她,无论如何,都会保护她,但现在的他已不敢这样轻言。男人的承诺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以前情到浓时,他们也不是没有许下过海誓山盟,结果还不是那样。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也不愿再费苍白的口舌,徒惹她的嘲笑。 他们都变了,别无选择地变了。 回到灌江口,般般正乖乖地坐在院子里,等大人回来。 "娘亲!"她一看见他们下了云头,便跑了过来,主动仰起脸给人看, “哮天犬刚才给我涂了药了!" 仿佛是有某种默契似的,一见到般般,妲己和杨戬便不约而同露出了笑意,似乎之前根本无事发生一样。 妲己仔细 地看了会儿她的脸,肿胀有所消退,但伤痕还在,也许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消失。 “下次还敢不敢乱来?” "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般般很后怕地摇头,然而妲己总觉得这样的对话好像似曾相识。 杨戬道: “把弹弓给我。” 般般掏出弹弓,双手呈上交给杨戬。 然而杨戬只是把那枚银弹取了走,仍旧把金弓留在了她手里: “你还没有武器,身上总得留个东西防身。金弓银弹结合起来威力太大,你控制不住,我只收走银弹,金弓你继续用着,以备不时之需。" 般般懵了一下: “这只有弓没有弹,还怎么用?” “你只是没有银弹,不代表没有其他的东西代替。”杨戬随手抹了一指泥,搓成泥丸,置于弓弦上, "你看。" 他长臂一舒,那泥丸如同离弦之箭射了出去,撞在墙壁上,立刻把墙壁撞出一个圆坑来。般般瞪大了眼睛。 那可是现搓的泥丸!不仅没有被墙撞碎,还反而把墙撞出一个坑来了吗! “亦可以如此。”杨戬又折下一根树枝,轻拉弓弦,树枝直射而出,稳稳扎在了墙缝里。 般般惊呼: "好厉害!"没想到这金弓单独用,也这么好用!而且杀伤力不轻不重,刚好适合她。 杨戬道: “方才那些,适用于远距离攻击,若是敌人近在咫尺,来不及拉弦,你便这样——”他抬手,举起金弓,朝自己的胳膊狠狠剐了下去!随着般般一声尖叫,只见弓弦霎时如刀锋一般,切菜似的切下了杨戬半块肉来! "真真真君……" 般般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然而眨了眨眼睛,杨戬的手臂又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了眼前。“只是演示一下罢了。”他微微一笑, "让你看清怎么用即可。"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般般拍着胸脯, "这弓弦这么锋利,不是也很容易伤到我吗?万一我又跟今天一样了怎么办?" “那是因为你握弓姿势不对,也怪我没来得及教你。”杨戬把弓还给她,在她身边半蹲下,臂膀环过她的后背,手把手地开始教她如何正确握弓。 般般一边听着,一边忍不住打量近在咫尺的杨戬。 和每次授课时一样,他在教她新知识的时候,语气总是这么平稳耐心,但又不显得枯燥乏味,惹人困倦。他的眼睛很深邃,注视一样东西的时候,脸上会露出一种很认真的表情。 般般想,真君不收弟子,真是太可惜了。"听懂了吗?"杨戬抬起头来,问她。 般般点了点头: “听懂了。” “好,那你自己再试一试。”杨戬松开她,站了起来。 般般仰头看着杨戬,那种沉稳有力的长辈与上位者的气息远去了,她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如果她有一个爹爹,会不会也这样手把手教她呢?红孩儿小时候,牛魔王会不会就是这样教他的呢? 她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登时深感自己的无礼与僭越,赶紧在心里告了声罪,老老实实地练弹弓去了。 晚上,她坐在书桌前,一笔一划地写着悔过书。杨戬念一句,她写一句,写得那叫一个引经据典,痛定思痛。 写完后,杨戬让哮天犬去北海送信,般般则洗漱一番,很快倒头睡下了。她受了一天惊吓,晚上睡得也不大踏实。 妲己坐在床边守夜,偶尔起身出去接点茶喝,就看见了坐在屋檐上望月亮的杨戬。妲己仰起头: “你在干什么?” 杨戬:“我在想,以后般般怎么办。” 妲己蹙了蹙眉,飞身跃上屋檐,在他身边坐下: “你想说什么?”"她性子不稳,容易惹事,现在有我兜着,将来又该如何呢?"杨戬道。妲己: "怎么,将来就没你了是吗?" “她总要独立的,而且孩子大了,一定不会再喜欢借别人的光。等我把她的魂魄补完了,能教的都教完了,恐怕就没有理由再继续这样往来了吧?" “你是在担心你还来不及做完这些,就被你的师门阻挠了吧。”妲己轻笑, "杨戬,于我而言,最坏的我已经经历过了,也不会有更坏的了。但我倒是很想知道,如果你的师门知道你跟我生了个孩子,你会受到怎样的处罚?还是说,根本不会有处罚?" 杨戬看着她: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妲己: "你这么问,看来真话不会让我高兴。但我还是想听 一听。" 杨戬便道: "真话就是,也许他们会恼怒、会责备、会劝诫,但不会处罚我。"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答案,妲己发现自己居然没有那么生气。“为什么?”她问。 “其一,教内从无明文规定,弟子不能与妖结合,自然也就没有理由处罚;其二,因为是这个人是我,所以不会有处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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