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听了,一时都忘了恭谨,“轰”的一声就叫了出来。这些人早知道主人家这位姑娘是仁厚的,想不到如此加恩。向来那些刻薄下人的大户人家,卖倒的死契是断不能赎身的,就是活契,身价银子不加上一成二成,也不肯吐口放人,总没见过刚进来不到一年,就许赎身的。又想在这里又清静,又不受气,还能加一成月钱,多半倒不肯走,都乱哄哄叫着“谢姑娘恩典”“愿留下给姑娘做事”云云。只有几个心眼活的,这多半年来早找了下家,等着机会出去,便低头不语。一时间院子里喜气洋洋,闹成一片。 黛玉看着众人欢笑,也不阻止,转目望向乌香等人。县主府的这些人,倒有一多半是乌香亲自调教的,见她目光扫来,已知其意,都不由得低了头。只有一些干粗使杂役的小厮和丫头并不知内情,见发落了老宅的人,自己这边是日日服侍姑娘的,一定不会厚彼薄此,不禁满脸笑容,静等着黛玉发话。 黛玉先叫了一声“乌姐姐”,见乌香上前,便亲拉了她手,笑道:“乌姐姐一向总管我府里上下诸事,不避繁难,尤其我又是个体弱多病的,这些日子光生病吃药也不知道闹了多少回,家里的事一概没管过,全靠乌姐姐了。所以你这般操劳,我也于心不忍,幸而近来身子好了许多,我意思另选个人来帮你分忧,你若愿意还住在府里呢,我专拨几个人伺候着,若不然,自己到外面买间房子,住得自在些,我也不会亏待你的。” 乌香虽早猜到她忌了自己,却不想如此干脆利落地赶人,左右望望,见不知内情的人还都一脸艳羡,情知也没法撕破了脸来争,只得讪笑道:“姑娘这恩可就重了!我其实还想为姑娘多尽几年的心呢,且姑娘是朝廷钦封的县主,身边人少了,总觉得太简陋了,不成样子。” “我这县主不过是个虚名儿,乌姐姐有什么不知道的?”黛玉似笑非笑地觑着她道,“乌姐姐既是想得周到,要不然你点些个人,专一打理京中那座府邸去?要是朝廷有宣召之类,有乌姐姐应对,我也不至于露怯了。” 乌香一听,这就是要把自己打发回京看房子的。这位姑娘见过一回圣上,倒像是铁了心再也不跟朝廷打交道的意思,要在苏州长住了。转念一想,自己一行人是皇帝派来的,她既然已经知晓,往后彼此猜忌,倒不好过,不如索性就顺了她的意,一拍两散罢了。 因笑道:“瞧姑娘说的!姑娘要在此住着,京中确实不能没人,我带些人回去,给姑娘看好了县主府,也是正理,这我哪能推辞的!”说着叫了倩语思云,并桑宁等一干人,单独站到一边。 黛玉见她带的都是自己早盘算过的人,知道这乌香是个聪明的,做事并不拖泥带水,也笑道:“既托了你们,就没有现在放人的理了。也是照刚才说的,加一成月钱,等我回京之后再另赏罢。” 转头又问府里剩下的下人,也是同样道理。那些小厮丫头早有风闻,说姑娘过不多久会放人出去,早各有心思,也有走的,也有留的,乱哄哄说了一通不提。 黛玉这边招手叫过当初挑的两个贴身丫头来,问她们这些日子都做了何事,读了何书。那秀竹早等着要说话,忙回禀说自己家中凑了钱来赎身,黛玉只一笑,也不挽留。春雪却道:“姑娘说了,再回来时,便叫我们一人轮替,到身边伺候,如今可是该轮到我了?” 黛玉尚未说话,身边螺儿已跺脚道:“就知道你不安好心!你来伺候姑娘,难道要我去看房子?我还没跟姑娘学完认字呢!” 一番话说得黛玉和雪雁都忍俊不禁,雪雁就过来戳着螺儿额头道:“小妮子,就你心眼多,占便宜没够,吃亏难受!人家春雪说的是正理,你还真把姑娘当先生,只许你一个人霸着了?” 黛玉见螺儿撅嘴,春雪却一脸尴尬,忙笑道:“我要在此长住了,你们难道不都来伺候着?谁真去看房子了?”两个丫头这才明白过来,跟着嘻笑不住。 宅子里的事折腾了几天,总算安生下来。黛玉见宅内下人比在京时也少不多少,因笑对雪雁道:“我还道咱们能清静了,原来跟之前也没甚差别。” 雪雁望了她一阵才道:“你真想就这么清静下去?” “不然如何?”黛玉悠然道,“我之前也是太累心,再过几天那样的日子,你必看着我跟从前一样,没有一日不哭的。一个人一生的眼泪能有多少?我提前都挥霍了去,只怕这条命也就该尽了。” 雪雁听得心头一颤,忙着先“呸”了一声,拉住她手道:“你也不小了,怎么还跟孩子似的,口没遮拦!往后不许说了……也不许想,谁都不许想!” 黛玉被她逗得直笑,连声道:“好,好,我谁也不想,单想我们雪雁姑娘。你说你也见了那么多少年侠士了,怎么就没一个入眼的呢?” 雪雁脸一红,过来就掐她的脸,口中道:“你越发坏了!紫鹃不在跟前,就拿我闲磕牙,多早晚才叫你现在我眼里呢!” 黛玉嘻嘻哈哈的,一边讨饶,一边往屋外跑,两人闹个不住。螺儿是看惯了的,并不以为意,反倒拍手给黛玉助威。春雪在旁看得又是奇怪,又是好笑,便凑到她身边捅她道:“咱们这姑娘当真是什么县主来着?怎么跟我听说的那种贵女一点儿也不一样!” 螺儿“切”的一声,颇有些得意地笑道:“你没见过就对了!咱们姑娘,自然与众不同的!” 如此又过了几日,黛玉除了偶尔上街闲逛,多半时间都留在家里,又是教螺儿等几个下人识字,又是指导春雪读书。这些人中只有雪雁晓得她心思的,看她外面一点不露,也不知是真放下了,还是自己忍着不提,不免暗暗替她忧心。 这天黛玉正在书房,自己抽了本《陶渊明集》随手翻阅,忽门上报说有人来访,自称姓李。黛玉一听,手中书便不知不觉滑了下去。 雪雁在旁一笑,过去推她道:“总算来了!” 黛玉哼了一声道:“什么总算?谁盼着他来着?” 雪雁却不听她嘴硬,先朝天念了句佛,才斜睨着她道:“过这么久才来,可见没诚意,不见他!” 黛玉听了便点点头,重新拿起那本诗集来,坐在书桌旁只是看。雪雁见她听了自己挑唆,反而矜持起来,又是暗笑,又是心里好奇得要命,忍来忍去终是忍不住,自己也不知胡乱说了些什么,就一跑跑出来,直奔大门前。 谁知门外站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个人。雪雁一眼望见,叫了声“紫鹃”就迎出门去,两人拉着手,登时便说得没个话缝。 隔了半晌,紫鹃方找到个机会问道:“姑娘呢?近来可好?” 雪雁立刻翻了翻眼皮,却像看不见她身后站着的两个人似的,拖长了声音道:“自然是好!在这里吃得香睡得着,又没有闲人惹气,过得不知多么自在快活!” 铁传甲听着不是味儿,刚说了一句“那姑娘有没有……”,被紫鹃一个眼风过去,只得住了口,悻悻地站着。 雪雁忍了笑,拉着紫鹃道:“你是外人么?还要我相请!还不一起去见姑娘呢!”转头又道,“铁大哥也来罢。” 铁传甲尴尬地挠着头,结结巴巴说了几个“这”,终于忍不住向李寻欢投去一瞥。 李寻欢却微微一笑,点头道:“你先进去罢。” “可、可少爷你……” 明明见两个丫头也装不下去,都露出惊讶的神情,李寻欢却还是镇定地站在台阶下方,仰头向门上一望,便笑道:“我要等主人允可,方才进门。”
第144章 章一百四三 愿意不愿意 雪雁虽引着紫鹃和铁传甲进了宅内,将李寻欢一个人抛在门外头,心里却不禁忐忑起来,生怕黛玉这边还不出气,两人再彼此试探下去,就当真起了龃龉。自家这位姑娘不知怎地,这一生中情路就是不顺,当年只道她和宝玉是一对,谁知贾府的人起坏心,硬生生把他们拆散了,还险些害了姑娘性命。后来好容易放开怀抱,又兼和表少爷相知,倒比之前一段更为情厚,以雪雁看来,只盼着他们早结鸳盟,修成正果,却又有这番折磨。思前想后,便再也忍耐不住,一进书房就急着向黛玉说了门前情形,又道:“姑娘,人家可在门口站了半日了,也差不多了罢?姑娘何不请他进来细说呢?” 黛玉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才放下手中书道:“哦?刚才劝我不见的是谁来着?怎么转眼工夫,倒替别人说起话来了?” “别人?”雪雁气得跺脚道,“合着在你眼中,表少爷还成了别人了?我可早当他是姑爷看的!”说着又推紫鹃,“不信你问她是不是?” 紫鹃多么心细沉稳的人,又对黛玉的心思最是了解,一见她神情,就知是故意促狭,要借机端一端架子。因笑道:“姑娘做得对!这些男人都是一个德性,你要不给他个脸色看,他还当自己多么英明,做的事没一件错呢!”一边说,却一边瞪了铁传甲一眼。 铁传甲受这无妄之灾,情知是替自家少爷背的黑锅,而且素来又对紫鹃极为信服,也不敢说话,唯唯连声,低下了头。 黛玉看他俩眉眼官司打得热闹,显是感情很好的样子,捂着嘴一声笑,才款款站起身来,道:“表兄的身子可大好了么?” 铁传甲等了一阵,才明白这话是问自己的,连忙道:“好了,好了!多承姑娘惦记着!” 谁知黛玉眨了眨眼,又坐回椅子上道:“既然好了,左右天气也不冷,多站一站无妨。” “姑、姑娘!”铁传甲全没料到这位姑娘如此晃了自己一道,想要申辩、想要劝慰都不知如何开口,平生最老实的一个人,竟逼得当场胡扯道,“其实……其实少爷的病还没全好呢……只是心里记挂着姑娘,才匆忙赶来……还请姑娘……” 话还没说完,黛玉已笑得伏在桌子上,半天抬不起头来。雪雁早弯了腰,扯着紫鹃只道“肚子疼”。紫鹃好容易掌住了,又瞪了铁传甲一眼,便一指戳在他头上,笑骂了一句:“憨死了!骗人都不会!” 黛玉笑着重新站起身,道:“既然都逼得铁大哥这老实人睁眼说瞎话了,我也不能太安然了,这便出去,将表兄请进来说话。” 众人见她吐口,方齐齐松了口气。铁传甲当即就想跟上,却被紫鹃一拉,忙又站定了,只看着黛玉一个人走出门去。 其实黛玉故意耗了这半日,何尝不是心里砰砰乱跳,心想李寻欢此来,多半是要软语安慰自己。这人聪明起来,哄女孩子是极有一套的,自己也免不了心一软,就揭过往事。可是当日之事,自己为他呕心沥血,倒被他一言抹得毫无意义,这口气难道就不出了?要是不让他知道个明白,他往后还会不会故态复萌?以他的为人,就算跟皇帝作对,有些事也是一定要做的,真到了危急之时,又把自己推得远远的,自己却当何以自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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