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看着雪雁的背影,似是出神,半晌方出了一口气,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倒与我说说清楚。” 紫鹃见她已心平气和,精神也好了许多,忙给她身后加了个厚垫子,自己转过来坐在床前,含笑道:“姑娘可还记得,京中原有你一门亲戚?” 黛玉听说,皱眉思索片刻,脱口道:“是曾祖三房的那位二姐姐?” 往事如潮水般涌来,恍惚之间,她仿佛还是那个七岁的孩童,带着丧母的悲痛,和一点点对外祖家的好奇,乘舟沿江而上。 及至金陵时,那夜偶然抚琴被人听了去,黛玉本没放在心上。她是林海长女,自幼由乃父教养,更兼母亲贾敏原也是国公府的小姐,和兄弟们一样读书的。在林家夫妇闲谈,多是些世情时事,并不曾叫女儿回避过。后来西席请了位贾雨村,又是热衷仕途经济的,因此上黛玉虽小,对世事却不陌生。想那听琴的人既也是仕宦之流,碍着父亲面子,断不会再举止过分的,便撂开手去。 只有雪雁是个不耐寂寞的,自那日好奇心被撩上来,便四处找人嘀嘀咕咕的打听。在金陵弃舟登了岸,越发收不住,赶晚便回来黛玉跟前,说那听来的种种逸闻。 “敢情那什么李翰林,还是咱们家老爷前一科的进士,竟也是个探花!姑娘你说,这岂不是巧了?” 黛玉听着她叽叽喳喳,本待不理,终于忍不住道:“三年便有一个探花,这有什么巧的?若非三鼎甲,怕也难进翰林院。” 雪雁被抢白一句,丝毫不觉,兀自兴奋道:“说是翰林,其实早已致仕了,咱们原不必怕他!下次再遇见这登徒子,我要替姑娘好好骂他!” 黛玉听她说的奇,想问又觉得不便,恰旁边王嬷嬷笑道:“你这说的是什么!那人才多大——我那晚依稀瞧着,最多不过二十六七,哪有致仕的道理?怕不是叫罢了官吧?” 雪雁便瞪了眼道:“这可不是我乱说,是贾先生说的!那李翰林年方弱冠就点了探花,在翰林院狂得很,任人不服,因此同僚都不待见他。他觉得没趣儿,就辞了官,专一在风月场中混。那日叫我们遇到,他竟是带了什么软香楼的红牌倌人红红和翠翠,乘夜游江的!” 话未说完,王嬷嬷先啐了一口,过来捏着雪雁的嘴道:“你这小蹄子,越发纵得没样儿了!在外面听的什么猫三狗四的,也来姑娘跟前混说!” 雪雁“哇”的一声,忙挣脱了躲到黛玉身后,不断告饶。一老一小闹个不休,黛玉却不知不觉出了神。 既是这般的轻狂风流浪子,当日在温香软玉之中,为何会吟出本朝开国元勋刘伯温的《梁甫吟》呢? 当时黛玉只道再也不会见那人了,这疑问在心头盘旋了一阵,便也淡了。自进了贾府,阖府上下从老太太起,无不对她热络相迎,又加上二舅舅家的表兄贾宝玉年龄相仿,性情相投,两人整日只在一处厮混,令她心中悲痛也消了大半。 忽一日黛玉在房中闲坐,却隔帘见外面雪雁和老太太所赐的那个二等小丫头叫鹦哥的,两人凑在一处嘀嘀咕咕。她一时促狭,走过去自己一打帘子,两人惊得“忽”的一声站起来,齐齐叫了声“姑娘”。 黛玉笑道:“你们鬼鬼祟祟的,要做什么不可见人的勾当了?” 雪雁原是和她一起长起来的,不大拘礼,先跺脚道:“姑娘说的!我们又不是做贼去,是鹦哥姐姐听老太太房里的人说,好像是有什么人要接姑娘过府去,我们便商量着先回姑娘一声的。” “什么人?”黛玉怔了怔,思忖着道,“莫非是老爷的朋友?” 彼时那鹦哥尚未改名叫紫鹃,几日下来倒也和黛玉熟了的,抬头笑道:“我却听说,不是什么朋友,是姑娘族中的亲戚呢!” “亲戚?我哪有什么亲戚在京城了?”黛玉想了半天,不曾记得父亲提起过,也不再多问,自己回房看书去了。
第5章 章四 堂姐 谁知到了次日,贾母身边的丫头叫珍珠的,果然来请黛玉过去。到了房中,见地下站着几个妇人,皆是一色雨过天青的袄裙,整整齐齐,显得分外干净爽利。 贾母见黛玉过来,便道:“这是你堂姐姐家的人,你姐姐原搬进京来住了,听你来了,便叫人接你去住些日子。” 黛玉心中暗暗纳罕,细听那些人分说,才知道那位堂姐和自己是同一个曾祖,但她父母早亡,将她送到姑母家寄住,因此自己父亲未曾提过。 贾母如今看黛玉是心上第一的人,见她无可无不可的,又觉不该阻了她姊妹交往,絮絮嘱咐了半日,方依依不舍,看着人带她出门。黛玉因是独养女儿,近日来与兄弟姐妹玩得甚好,如今又听说有个同族的姐姐,不免心中带了几分兴奋。 ……黛玉回想着彼时情境,不觉一笑,随即又摇了摇头。 “竟扰到二姐姐家!倘或姐夫有什么话,岂不让姐姐为难?” “姑娘就是操心得过分,自己这般,还要替别人想周全了。”紫鹃望着她,又是笑,又是叹,少不得温言相劝,“当初你和二姑娘也相处得好,后来虽没了来往,前儿我见她一面,竟和当年一般的,倒像更和善了些。那位姑爷……” 正说着,雪雁已端着个托盘进来,往桌上一放,便接道:“那位姑爷可是顶着个仗义疏财的侠名儿,连不相干的人都要接济的,何况姑娘!再说了,他现住的还是二姑娘那位表哥的宅子,人家都伸手帮忙了,他能有个不依?” 紫鹃见那托盘里正是一碗小米粥,手在外面试了试,便端过来边舀边吹,嗔道:“就你话多!说的没头没尾的,姑娘怎么听得懂!”说着喂黛玉吃粥。 黛玉这时也觉得饿了,就她手上吃了几口,笑道:“她从小是这个脾气,我也惯了,听得懂呢就听,听不懂由她去,紫鹃姐姐多担待些个。你们可倒吃了没呢?” “我的姑娘!这时候了,还惦着我们!”紫鹃又露出那种好气、好笑的神情,眼中却有些盈盈的水光。黛玉渐渐觉得有了些力气,便在她手上拍了拍。 “我已说过了,从今往后,你两个都是我姐姐,我们三个人,再没有尊卑上下之分。” 黛玉越说,越觉得豁然开朗,仿佛自己当真死过一回,那过往的一切,也都跟着烟消云散了。 紫鹃和雪雁只道她大病初愈,信口说的,含糊答应着。又听黛玉道:“二姐姐如今究竟怎样?我也好了,该当面去道谢的。” 紫鹃吓了一跳,忙一只手虚按住她,道:“别乱动!哪里就好了,大夫都换了三四个了!你若想见二姑娘,我去请她过来就是。” 雪雁像是巴不得这一声,连声道:“我去我去!”也不等别人答话,一溜烟的又跑了。黛玉没奈何,只得望着紫鹃笑了笑,忽觉困倦上来,不由自主地沉沉睡去。 梦中不知身在何处,只见眼前一大片枝干虬结的树林,枝上积雪皑皑,并无残叶,却绽开着一点一点夺目的红,近看正是初放的梅花,傲雪凌寒,令人心怀为之一畅。 林中正站着个纤秀的身影,她的脸像雪一样白,身上的斗篷又像梅花一样红。只见她笑着迎上前来,温和地道:“妹妹来了。我从一早就在等你!” 黛玉猛然睁眼,眼前却有一张与梦境中毫无二致的脸庞,只是那脸上似乎带着些忧愁,那双本该明亮的眸子,也被薄雾所笼罩。 “二姐姐!”黛玉认出那张脸,正是堂姐林诗音,一边叫着,一边想撑起身来。林诗音忙按住了她,摇了摇头。 “这么多年,也没通个音信,谁知道……妹妹且安心养着,一切都有我呢。” 她的声音柔软而充满了关怀,黛玉心里一热,就叫了声:“姐姐!” “嗯。”林诗音应了一声,随手将她身上的被子掖了掖,才叹道,“我这个当姐姐的,没有照顾好你……” “姐姐!”黛玉不想她做无谓的自责,赶着打断了,却半天想不出话来说。忽然想起之前雪雁的话,问道,“姐姐还是住在那李……李园么?” 她只说到一个“李”字,就看到林诗音的神情僵了僵,想收也收不住,只将将避过了“李翰林”一句,含糊过去。 林诗音却已陷入了长久的沉吟中,半晌方道:“是……表哥将李园送了我作嫁妆……现在叫做兴云庄,是你姐夫改的……” “这名字……很有……气概……”黛玉觉出气氛尴尬,只得寻着不打紧的话描补。但她素来是个清高的性子,何尝会奉承人一点半点了?话虽出口,连自己都觉得敷衍,后面便说不下去,只得闭了嘴。 林诗音苦笑道:“你姐夫是个粗人,出身草莽,肚子里没什么墨水,只是待我……还好,妹妹千万别笑话。” “姐姐救我性命,我怎么会笑话姐姐!”黛玉也叹道,“如今我是明白了,什么诗文翰墨,全是最没用的东西!” 她本是随口感叹,一时却想起贾府那富丽华美的大观园来,又从那园子,想到那题景的人,那结社吟风弄月的时光……种种心绪纷至沓来,竟自痴了。 她是个心思纤细的人,往日里见四时更替,都要生出一番感叹的,何况这半年来受尽离散之苦,睹尽世态炎凉。才刚只告诫自己“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但一时之间便豁达起来,又如何能够! 等到渐渐醒过神来,见林诗音早已走了,紫鹃雪雁二人又上来问长问短,倒像生怕她又有什么不好。黛玉定了定神,知道这时多想过去毫无禆益,便道:“可是我还忘了问,你们是怎么求的,就求到二姐姐门上去?” 雪雁见她肯说话,乐得给她分神,忙把之前到兴云庄门前的事说了一遍,又道:“谁知天意巧合,教我遇到那人,竟就是二姑娘那位表哥,当年咱们在江上碰到的李翰林!他这一来,龙姑爷也来了,跟着二姑娘便也知道了……” 此后之事,不过林诗音怜惜这位同族妹妹,忙着吩咐人延医用药,又打发了许多丫鬟婆子过来侍候。黛玉听着,思绪却又不自觉地飞到了多年以前,初次与林诗音见面的时候。 她在林诗音那园子里住了三四日,姐妹倒甚是相得。但贾母却耐不得,派了人来接,只说是思念得紧。林诗音见黛玉受外祖母疼爱,心下甚慰,也就没再挽留,只说改日得空再来。 及至回到贾府,贾母果然疼得她了不得,一行揽在怀里,一行问她吃住起居,又问堂姊待她如何,家中还有什么人,是做什么的,絮絮不休。黛玉照实回了,但毕竟年纪小,说到那家中情境,便语焉不详起来。 贾母一时醒悟过来,笑道:“我也是老糊涂了,这些事,我玉儿怎么知道!”便叫人,“请你老爷过来。” 一时间贾政过来,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道:“上次你只说这林二姑娘住在她姑母家中,究竟是什么情形,你可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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