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乔琰说得这般笃定,陆苑没再多问,只再朝着她行了个礼后领着人一道翻山往长治而去。 乔琰目送她离去后又再度往临近山岭方向的薯蓣田走了一遭,确认损失尚在可控的范围内后,折身返回了县衙。 到此时,天已经彻底大亮。 但一夜忙碌过后,乔琰还不能休息。 先前最后提出的那条以粮食来兑换蝗虫卵的方法,她让秦俞去请教了几位在乐平遭逢过几次蝗灾的老人,对蝗虫卵的数量大略有了个估计,连夜制定了兑换的规则—— 以一斗蝗换一斗粟,以一斗蝗种换三斗粟。 在她亲笔将告示书写出又加盖上了乐平相与乐平侯的印信,交给了秦俞张贴出去后,她方才长舒了一口气。 见她忙成了这个样子,即便是时常有一堆问题的系统都没敢出声打扰她的工作。 虽然它还是有些奇怪,为什么乔琰敢跟陆苑说,最迟后日指令必到上党。 但还来不及趁机求个解惑,它就眼见乔琰躺去了床榻上,飞快陷入了梦乡。 它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今天连闹钟都不用做了。 作为一个合格的气氛组,它决定保持沉默。 乔琰这一觉,直到睡到了傍晚时分才从连夜的安排下缓过神来。 只是让人没想到的是,她在起身整顿之后做出的第一件事是对着戏志才说道: “劳驾先生替我起草一份请罪书。” 请罪? 为何请罪? 乐平所在之地,稍起一点的蝗灾苗头,经由昨日加上夜间的一番安排,几乎已经被她给按了下去。 而对随后可能持续的蝗虫风暴—— 山地薯蓣田间有大豆间种保护,又有龙骨翻车灌溉沟渠,如今其余阻断蝗虫繁衍和肆虐的手段也已经尽数下达了下去,乐平何罪之有? 再者说来,乔琰是乐平侯而不是乐平相,若非要为蝗灾临门而请罪的话也不应该是乔琰去,而应当是程立去。 甚至于,她还得算是有功才对。 毕竟若非她要收购豌豆,令上党其余各地在田垄之间间隔种植了豌豆,这些庄稼所遭到的第一波打击必定要比现在严重。 她未曾对龙骨翻车灌溉效果的藏私,也必然会让郭缊太守的辖地和晋阳王氏的地盘面临的情况没有那般险恶。 但戏志才紧跟乔琰快步而出看见的,是她一把抓起了挂在院中墙上的短弓和箭囊,叫上了典韦和褚燕,连带着一批游侠侍从,直入马厩牵出了坐骑。 而后翻身上马直往县城外而去。 这一番行动一气呵成,毫无一点拖泥带水的迟疑。 还不等她这位县中真正的主持者起身的消息传达到县国中所有官员的耳中,她早已经出了城去了。 唯独留下的吩咐就是让褚燕原本负责的收集渔网工作交给张牛角。 仅此而已。 “戏先生,为何……”赵云不太明白,为何乔琰此番并未带上他。 他看得分明,在乔琰策马而去的时候,旁人或许未必明白她的意图,戏志才却一定想明白了。 否则他必定不会如此刻一般在脸上浮现出恍然之色。 而倘若赵云没有看错的话,在这恍然的神情背后,绝不是什么担忧,而是一种说不出的欣赏与沸腾的情绪。 “别多问了,立刻做出追赶未及的样子,而后折返回去协助仲德除蝗。” 戏志才阖目沉思了片刻,在睁开眼睛的时候又已经是平日里那一派玩世不恭,“我去替乔侯写请罪书。” 在她摘下那弓箭的一刹,戏志才便将她这句看似没头没尾的话给想明白了。 请什么罪?请的是刺杀刺史之罪! 也或许这不应该叫做刺杀。 而应该叫做—— 因那刺史德不配位,不听良言,导致今日并州各地的灾祸,必然要比本可处在的情形更重的情况下,年少的县侯出于义愤而行越轨之举。 以乔琰行事分寸,这绝不会是一出见血的刺杀,但这份请罪书必然要写。 其目的也并不在请罪。 就像乔琰要的也不是这位汝南袁氏门生消失在她所在的并州地界上。 在她领着这一众在职位上和乐平县衙无关的人撞开了州府大门的时候,闻声赶来的刺史张懿刚要脱口而出一句“放肆”,却眼见这年不过十一岁的县侯抬起了手。 她为人簇拥而来,张懿哪里会留意到,在她的手中竟然还持着一张短弓。 在州府内的护卫也不曾料到,这位并州地界上的县侯闯入州府已是离奇之事,现在还带着这样的武器。 这几个月内为了锻炼臂力而频频练习的射箭之术,在此时得到了展现的机会。 她拧着眉头又复疾行而前的两步里,引弓搭箭将这支羽箭射出的动作堪称一句行云流水。 二十步范围的箭靶以她如今的箭术不会落空,这支羽箭在这样近的距离下也同样没有走偏的可能! 这一箭径直贯穿了张懿头顶的官帽,甚至因为这一瞬间爆发的冲击力,将这顶原本就没有系紧的冠冕给击飞了出去! 张懿脸色刷得就白了下去。 但在那冠冕落地的声响传来的刹那,他陡然反应过来,这一箭过后他人还活着,只是与死亡擦肩而过而已。 可还不等他从这种由恐惧引发的心跳过速中缓过劲来,他就看到面前的乔琰重新举起了弓,弓上第二支箭的冷光映入了他的眼中。 若是乔琰只一人犯上僭越便也罢了—— 不,不对,以县侯身份到底谁是上谁是下还未必有定论,至多也不过是说她胆敢对朝廷官员出手,有悖律法。 偏偏她还是带着人来的。 带着的人里没有一个身着乐平县的官服,而更像是乔琰收拢的私兵,在行动之间透着一股悍然匪气。 以典韦和褚燕为首,这一伙人光是从气势上就将他这边的人给对比了个彻底。 张懿格外痛恨自己为何要在半月之前同意张辽的申请,让他跑去了雁门执行那暗中支持骞曼,同时迎战寇边魁头的建议,否则有那除贼少年在侧,此时也不至于出现这样明显的对比。 尤其是典韦这一看就很能打的壮汉…… 他放眼这州府中的官吏,俨然没有一个能跟他在身板上相媲美的! 但在此时的人群中,气场最为夺目的无疑还是乔琰。 弓在手中,箭在弦上,连带着她整个人异常锐利的目光一道,形成了一种惊人的威慑力。 以至于明明被人打上门,还更加占理的张懿,居然都免不了在此时微微瑟缩了一刹。 可他又陡然意识到,他有什么好躲的! 乔琰既然只敢射向他的官帽而不是他本人,便意味着她再如何张扬跋扈,也只敢做出此等仿佛胁迫的举动而已。 他当即挺起了胸膛扬声喝问道:“乐平侯竟要诛杀朝廷官吏吗?” 然而在他找回了几分胆魄,意图抢回了主动权的状态下,他却丝毫也没从乔琰的脸上看出任何的理亏之色,只看到她将箭尖缓缓下压,从原本对准他头颅的状态变成了对准他的心口。 在这变化中她的气势的没有任何的收敛,反而因为更加清晰地露出了面容,而足以让人看清这双眼睛中氤氲的风暴之色。 在这样的神容之下,即便她开口之时再如何语气平静,也难改变她话中的剑拔弩张。 “先时我曾上奏表于州府,天有大旱,易生蝗灾,若致力于旱田灌溉,提早防备,总好过措手不及。” “州府不允。” 这州府不允四字一出,围绕在张懿身边的护卫都不由面面相觑。 他们本以为乐平侯是无故冒犯,可见张懿并未反驳乔琰此话,好像在这两人的比较中还真是乔琰更让人觉得有理些。 还不等张懿给自己想出一个辩驳的理由来,他便听到乔琰继续说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如今蝗灾临门,州府无能,唯有乔琰暂代要务,先平民生,再请使君恕罪。” 要不是此时为箭所指,张懿简直想要破口大骂,乔琰行此无端之事,光是向他请罪有什么用。 可他旋即就见在乔琰号令之下,这些跟她一样胆大妄为的家伙蜂拥而前地将他身边的护卫都给擒拿了下来,更是将他也给按倒在了地上。 这支并未射出的箭又指向了他的头顶。 只是此时的箭并未搭在弓弦之上,弓弦已收,箭握手中,唯独不改的是其中的凛然锐气。 而更让张懿觉得再未有此事能有今日屈辱的,是他的腰间印绶被人给扯了下来,交到了乔琰的右手之中。 她将印绶握紧,一字一句地说道:“使君大可放心,蝗灾一平,我必向天子请罪。”
第64章 代行权柄 张懿感觉自己此前被吓白了的脸色,现在又要因为气血上涌而发红了。 等到蝗灾平定后再向天子请罪? 天子届时是否会怪责于乔琰的莽撞之举尚且不说,他这位刺史必定是要遭到重罚的。 不能采纳下方郡县之中极有远见的意见便也算了,还被乐平侯来了一出临阵夺权之事,这简直是要被钉死在耻辱柱上的行为。 在大汉这“自天子,无不佩剑”的武德风尚之中,乔琰此举算来还该当为人所赞誉,正有义烈之风。 张懿也忍不住想到,她就算是当真要受罚,又会被惩处多少呢? 张懿此前依托于汝南袁氏荫庇,而颇有些唯袁公马首是瞻的样子,现在总算让自己的脑子开动了起来。 设若她值此夺权之时,真、将这蝗灾在并州境内的负面作用给压制了下去,那么起码也能混到一个功过相抵的程度。 他更在此时想到了一个极其可怕的事实—— 乔琰提到的龙骨翻车乃是为了提前完成旱田洒水工作,避免其成为蝗灾之中蝗虫产卵的场所,无疑是对这灾害有过估量的。 而她敢在此时抛开乐平而来,只怕那地方的筹备工作也已经被她完成得差不多了。 否则,她又有何凭据去做那请罪之事! 要是让乔琰知道张懿此时在想些什么东西,只怕会想问一问他,若是几个月前他能有这么个思考的头脑,又如何会出现今日的情况。 对如今的张懿来说,或许唯一能够让他感觉到安慰的就是,在他被人五花大绑“禁足”于州府之后,他又随即迎来了个邻居,正是这太原郡的太守。 按照乔琰的逻辑就是,这太原郡太守因郡治也在晋阳,跟张懿所在的州府位置着实是太近了些,她上来踹门的行为也丝毫没有加以掩饰,倘若太守快速召集兵力来对她造成什么威胁,那还不如她这边先下手为强,先把太守也给绑了。 反正绑一个也是绑,绑两个也是绑。 在她已经先行将州府长官给拿下的情况下,对着下一级的太守出手就是典型的债多不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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