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听到刘宏有意复杨赐为三公,第一反应自然是——他要被撤职了。 然而他紧跟着就听到刘宏说道:“张伯慎领车骑将军位出外平叛,司空之位空悬,令杨伯献先为司空。” 张温去接替皇甫嵩平定凉州之乱去了,正好空出了司空的位置,留给杨赐接上。 崔烈松了一口气。 可他又立刻意识到,刘宏这话里分明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什么叫做“先为司空”,那岂不就是过阵子还要调整…… 他的位置依然很不安全。 刘宏可不管崔烈这会儿是怎么想的,他语气平静地继续说道:“杨公先时在太尉任上虽有小错,却无大过,其选贤举能、恪尽职守,可称三公表率,青州刺史黄子琰,栋梁之材也,杨公见其能,识其才,举荐中央,故而有如今的青州平定,朕以其功复为司空,不知诸位有何异议?” 如今在朝堂上的还有不少弘农杨氏门生,对于刘宏的这个举动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 也正如刘宏所说,杨赐所举荐的黄琬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执政水准,那么本就做过三公,又有举荐之功的杨赐先被重新提拔到司空的位置,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但众人都未料到,刘宏让杨赐去做那司空,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旋即又道:“杨赐举青州刺史有功,那么朕倒是想问问,袁次阳举荐张懿,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袁基既为太仆,便也在这下方官员之中,他骤然听闻刘宏的这句指责,当先就是一愣。 在袁隗如今暂被免职的情况下,他自然是该当站出来回答的。 袁氏举荐张懿的想法,也正如乔琰所猜测的那样,是出于袁绍提出的“南据河,北阻燕代,兼戎狄之众”的说法,为袁氏谋求一条后路,等同于是世家风险的分摊。 但因袁氏一体,此事无可推诿,这种留有退路的说法也不能在刘宏面前明说,袁基在出列后躬身持笏回的只是: “张子泰察举孝廉,品行中正,初为地方令使,郡国之相,政绩清明,可为地方之长,故而袁公荐其为并州刺史,敢问陛下,并州可是有要事发生?” 刘宏难辨喜怒地回道:“蝗灾可能算是大事?” 袁基迟疑发问:“不知情势几何?” 蝗灾这自然算是大事,看看洛阳如今是个什么情况也就知道了。 只是这大事也得看看具体情势来定,蝗灾到底是天灾,又是自三辅兴发的,总不能说因为蝗灾波及到了并州,就说这个并州刺史是个废物。 再进一步追究到举荐人的身上,这多少有点不合适。 “情势几何?”刘宏冷笑了一声,“甚好啊,都平定了。蝗灾几乎不曾造成损失,并州百姓坐等秋收,因处理蝗灾甚速,连带着胡虏不敢入侵,说来也是应当问问右扶风、左冯翊和京兆尹的几位都是如何办事的。” “……?”袁基茫然且谨慎地抬头朝着刘宏看去。 倘若真如刘宏所说,张懿此人应当是有功,而非是有过才对。 也难怪最近抵达京城的奏报之中并无从并州送来的,显然是想等着局面平稳后直接送达好消息。 可听着刘宏那连名带姓的称呼,又显然是对其大为不满,指责之意更重些。 还没等袁基将问题问出口,他便听到刘宏将手中奏表摔在了桌案之上的声音,“可这些跟张懿有什么关系?” “下令捕杀蝗虫的指令出自乐平侯之口,张懿所做,也不过是在四个月前拒绝乔烨舒所提,建造龙骨翻车防备蝗灾的建议。” “以蝗种换粮,以夜火诱虫,以翻车灌地,以沟渠埋杀,桩桩件件都出自乐平侯之手,那张懿做了什么?” “他可真是丢尽了一州刺史的脸面。”刘宏语气中指责之意尽显,“接到蝗灾临门的快马飞讯,竟不及做出什么妥当的应变处置,就先因无能,被个孩子给拿下关押了,说出去简直是天下笑谈!” 别说正面被叫出来回应的袁基,在场的诸位官员都惊呆了。 刘宏这话里的信息量着实是太多了点。 什么叫做张懿被一个孩子给拿下关押了?能有此等本事的孩子,除了乐平侯之外,显然也没有第二种可能。 擅自监禁朝廷命官,还是一州刺史,这得是何等胆大包天的人物才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但在刘宏的上一句话中所勾勒出的,又分明是个格外英明果断的形象。 能快速制定平定蝗灾的政策,甚至能够下定决心采用捕捞蝗虫的手段来对抗天灾—— 即便是在场诸人大多是从地方上一步步混上来的,也没有哪个敢打包票,自己就能够做到乔琰这种程度。 可是她这行事手段,确实是过激了一些。 这么算起来,张懿会被刘宏当廷斥责,甚至连带着他的举主也被牵连,而杨赐因为对比之下的举荐有功重为三公,也完全不是一件难理解的事情。 这并州真是,先前没什么消息,却在此时来了个大的。 袁基尚在语塞之中,深觉自己是遭了飞来横祸,又忽听刘宏转向了另一人问道:“崔司徒,你以为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崔烈:……? 他一点都不想在此时被点名。 在本来就可能因为左脚先进殿被褫夺职位的当口,为什么要把这种令人窒息的问题抛到他的面前!
第67章 一百…… 崔烈忽然体会到了上一个被刘宏找茬的袁隗,当时到底是个什么感受。 他们上朝的时间确实挺早,但如今这八月的天气,冬季延长后被侵吞掉的热气,好像都在这夏日被尽数返还了回来,先前的朝会上奏,也已经让时间被拖到了日出之后,以至于他此时只觉得自己后背渗出了一层汗。 他又不敢当廷对着陛下说,这问题接着让袁氏解释就挺好的,没必要问他这个局外人。 但这种话,他肯定是不能说的。 这让他不得不疯狂转动起了脑筋。 他得自救…… 最好还能将先前那个“放弃凉州”的说法造成的负面影响也给洗脱下去。 甚至于他的坏名声可不只是放弃凉州这一档子事。 刘宏觉得他对于崔烈是个必要时候的“选择”,但单从崔烈的视角看并不是这么回事。 因为他的司徒位置—— 是买来的。 他这人吧,祖父是汉朝出了名的文学家,他自己也颇为争气,早年间就混到了冀州名士的位置上,先做了太守,又做了廷尉。 然后他便琢磨着,既然三公也标价出售了,岂不是也能买来过过瘾。 但是刘宏标价的一千万钱稍微有一点多,于是他又干了个骚操作。 他通过刘宏的傅母程夫人,走通关系后只花了五百万钱就当上了这个司徒,打了个对折。 刘宏满意地把一个有金字招牌的“冀州名士”,放在了原本袁隗坐着的地方,虽然有些遗憾少收了五百万钱,但总的来说损失不大。 可崔烈就有点麻烦了。 一个月前他问儿子崔钧,也就是崔州平,说现在别人是怎么看他的。 崔州平这人未来能跟诸葛亮混一起,可想而知是个什么脾气。 他才不给自己的老父亲留脸面,当即就说你现在这个情况,“论者嫌其铜臭”,气得崔烈拔出拐杖就要揍儿子。 这件事也无疑给他造成了相当大的心理阴影。 既然先是通过不太正当的途径得到了三公的官职,又说出了个不合适的论调,那他这时候的回答就很重要了。 成了,或许能够洗脱掉身上的骂名,不成,他差不多就可以准备准备赴死以全声名了。 崔烈深吸了一口气,自觉自己已经从刘宏的话中听出了几分倾向性来,于是回道:“臣以为,二人均无罪,错在将其置于一地。” 见刘宏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崔烈说道:“乐平侯,乔公祖之孙也。昔年周仲飨为豫州刺史时,乔公祖为梁国小县功曹,尚敢拦路请除羊昌,不顾大将军梁冀之势,押解羊昌入洛问罪,故可称刚直之士也,乐平侯有其祖遗风,慷慨激昂行事,实属寻常。” 崔烈借着持笏的动作,小心地抹了一把冷汗。 要不是刘宏居然怪责的是张懿“被”乔琰给绑票,而不是怪乔琰去挟持刺史,崔烈还是挺想说这孩子作风不对的。 但有刘宏这个无形中的暗示在—— 还是说她有乔玄的遗风算了。 说起来他也没说错,乔玄在大将军梁冀还能一手遮天的时候,居然敢将他所包庇的羊昌调查罪状,槛车入洛,简直是个铁血手腕且头铁的人物。 那说起来乔琰也是这么个行事方式着实……着实不奇怪。 他继续说道:“张子泰,清谈中庸之士也。于陈国相任上以道德教化为重,料来袁公所愿,也正是他以此等行事促成南匈奴安居并州。” 刘宏没将袁绍和张懿往来的书信拿出来——以他对乔琰还存着几分打压意愿的情况下,他也不会将这种决定性的证据拿出来——因而崔烈只以为张懿是没做成实事的情况下被乔琰夺权,想了想还是给他找出了一点美化的说法来。 崔烈说到这里的时候,又小心地朝着刘宏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发觉他并未对这两句话报以什么不满,稍松了一口气。 他便跟着总结道:“乐平侯为烈性跅弛之士,张子泰为行事井然之辈,二者一在秩序之外,一在秩序之中,必定相冲。今日之事,不过性情使然而已。” “乐平侯所为在国在民,张子泰也无过错可言,既并州蝗灾已解,陛下实不必为此生怒。” 崔烈自觉自己这稍有些偏向于乔琰的话,应当和刘宏要听的相差无几。 他这话也明显两方都没得罪。 说来,刘宏的这种倾向很好解释。 凉州久久不克,在这蝗灾当头之时劳损人力,也没让天子改变将出征军士撤回的打算,更是决意不放弃凉州,可见自黄巾之乱后,陛下格外喜欢这等刚直进取之辈。 只因一旦天下有变,这样的人当即便可成为督军将领。 所以乐平侯是要保的。 但她此番做得太出格了些,甚至超过了乔玄所做之事的程度,陛下大约也还是得稍稍打压几分才是。 果然刘宏紧跟着便冷声问道:“以崔司徒所言,一州刺史不尽其职,可称为清谈德化,一方县侯不尊法纪,挟掠刺史,可称威振火耀?” 崔烈连忙回道:“臣并非此意,罚自是要罚的,只是乐平侯既有忧民之心,平乱之才,若真将其下廷狱,未免有损并州民心,张子泰只是无为,却非无德,若除职革办,恐伤士人倒向陛下之心。故而罚必慎重。”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袁基跟着说道:“臣亦以为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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