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像是被卷挟进的这片铁蹄与脚步声响之中,直到行到距离固阳县不算太远的地方,被这边境的朔风一吹,方才意识到,他们竟已经在不知觉间快行到目的地了。 当然,这一抹长风吹来的可不只是边境之外的气息,还有从定襄而来的军队。 统率这支队伍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张辽。 两年的时间已经足够这少年身量拔高了不少,更因为主持这边境交战和经历频频战事,飞快地成长了起来。 但这两年的时间显然没有让他忘记,他能以这稚龄坐上武锰从事的位置,跟乔琰当日的帮助是分不开的。 在翻身下马,朝着她快步走来的时候,自张辽脸上不难看出对她的尊敬之色来。 “固阳情形如何?” 乔琰问询之中朝着北方望去,已经能隐约看到山脉的轮廓。 并州以北,正是那“不教胡马度阴山”的阴山山脉,但不像是太行山脉一样的陉口难行,这阴山山脉中横断侵蚀所形成的南北向宽谷,足以让这些匈奴骑兵轻松进入并州境内。 也正是为何十日之前,固阳会毫无征兆地遭到了这入侵的惨事。 “乔侯来前,固阳城中的尸首已经被我等收拢起来,入土安葬。”张辽虽面对边境掠夺交战的时日已不短,还是不免在此时,于神容间潜藏着一股深切的仇恨之色,“只是这墙头悬系的人头和墙下鼎镬中残骨已无法辨认归属,只能先将其权且葬于一处。” 掠夺之间,汉人即为食粮。 这便是如今的胡人做派!
第85章 奇…… 乔琰行到固阳城下的时候,即便此时城上城下的血迹已经被大致打扫了一番,汉人头颅和断臂残肢都已经被张辽让人收拢起来安葬,依然能看到自城头上沁染蔓延出的血迹。 随着塞北在秋日的长风过境,城头同样被血染红的残破旗帜便迎风招展,却只剩下了一片凄清苍凉的景象。 “固阳城北便是内外两道长城,西北方向还有光禄塞,到底是如何被胡人攻破的!”她拧着眉头朝着城上看去,也同时问道。 汉长城在五原、云中这一带修建了内外两道城墙,一道结合着阴山山势,于固阳这一片延续了秦长城的基座,一道往内回退三十里,以夯土和碎石修建而成。 这第二道内城墙的沿线结合有烽火台和军塞,其中最出名的一处就是光禄塞。 昔年呼韩邪单于归附汉朝的时候就屯兵在此,此后返回漠北经营,以藩臣之礼向大汉自请为婿,进而有了昭君出塞之事的塞,就是这光禄塞。 因光禄塞位处阴山豁口固阳道之外,此地循例应当驻扎有七八百人,且常有人巡视于瞭望台上,固阳有变的情况极其少见。 听她这么问,张辽迟疑了片刻后方才回道:“此前幽州冀州乌桓叛乱,朝廷征调并州军马,刺史上书言明边境要害,但征兵校尉携圣旨而来,除却从南匈奴调兵,以羌渠之子于夫罗领兵之外,还不顾阻拦,撤走了光禄塞中的四百余人,连带五原郡度辽将军营内留存的半数士卒。” “乌桓之乱在六月,七月征兵之时乔侯还在禁足之中。” 言下之意,彼时跟她说了也没什么用。 可这种宁可先将起火的地方给抢救灭火,却丝毫不顾及他处长期守备情况的征调,着实是—— “荒唐!”乔琰忍不住痛斥了一声。 哪有这么征兵的! 但并州到底只有刺史,有监察和举荐的权柄,又不能过问那么多军事上的事情,就算是崔烈有心阻拦也没这个办法。 现如今又无度辽将军在任上,也确实没人能阻拦带走度辽营地的人。 乔琰顶着乐平侯的名号能这么骂,张辽却不行。 他只叹了口气又道:“这光禄塞中少了半数以上的人,余下的也算是恪尽职守,他们听到有大量骑兵自固阳道而来的时候,一边预警一边领人追了出去,但是人数与对方有些差距,尽数罹难了。” “更麻烦的是,阴山边界上的外城墙现如今起到的防备作用不大,靠内的这一道偏巧在这一段有一处塌陷,原本是已经上报修缮的,但还不等修缮完成,就已经迎来了敌人。” 乔琰穿固阳城过,眼见城中一片劫掠后的惨然景象,心中实难不对这羌胡生出深切仇视来。 未经驯化的游牧民族在此时视汉人为两脚羊,一给其掠夺的机会便毫不留情地从大汉啃食下一块肉来,着实是兽类行径。 城中淋漓鲜血一时之间难以被清洗干净,在乔琰穿行而过中,扑面而来一股血腥气。 她目光定定地落在了其中一处,在那里正有一片坍圮的院墙,土墙的边缘留着一只血色的掌印。 以这掌印的规模来看,其所属者分明还是个孩童。 乔琰不忍再看,径直加快了坐骑奔马的速度。 自固阳北门而出,再行出一段,便是这内长城。 张辽伸手指去,说道:“便是此处了。” 乔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见这在孝武皇帝时期建起的第二道城墙,出现了一处相当明显的塌陷。 在翻身下马,行到近处去看那内长城裂口的时候,乔琰又忍不住蹙了一刹眉头。 在裂口截面处的只有结块的泥土和砂砾,并无寻常的夯土城内为保其牢固性而常有的草木成分存在。 这也许是当时建造时候的习惯,也没什么好指摘的。 但这城墙上的风化痕迹之余,人工破坏的痕迹也很明显。 胡人选择这一处进攻绝不是偶然。 “去光禄塞看看。”乔琰重新上马,调转马头间说道。 往西北方向行去不算太久,光禄塞就已经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此地既一度为单于驻扎之处,规模也确实不算太小,在形制上更是建成了上窄下宽,易守难攻的样式,只是此时因为不过区区二百人留守在此,看起来在人员上有些可怜。 也只是因为张辽所率领的这支军队抵达,才让其还保有先前的巡防形制。 她朝着光禄塞内的军屯住所看去,正见被日光映亮的屋上瓦片,在形制上是一个固字。 在固阳城中也是这一纹样,只可惜,这种对固守的期许显然没能让这两处得保平安。 “我来前你可有着人往固阳道查探过?”乔琰一边朝着周遭打量一边问道。 张辽回道:“乔侯让人传书于我,言明有进攻之意,我想乔侯大约不想让此番来袭的匈奴人意识到我等将有大举动,只派出了三两哨骑循着他们留下的痕迹往前追出了一段,确保不会看错他们离开的方向,其他人则只做出了修缮边防,筹备守军的样子。” “那群劫掠之人自阳山阴山之间的夹道而来,也从那夹道而出,径直往西北方向而去。” 对张辽这等谨慎的举动,乔琰自然不吝于夸赞了两句。 他话中所说的阴山不是指的阴山山脉本身,而是指的山脉之中的大青山,而他所说的阳山正是东面的乌拉山,也即狼山,两山之中河谷,就是那条固阳道,也被称为呼延道。 乔琰越过光禄塞的城墙朝着北方望去,这片嶙峋且泛红的前山在日暮中更有一种血色压境之感,她望了许久方才收回目光朝着张辽说道:“我有两件事劳烦文远去做。” “乔侯吩咐便是。” 乔琰说道:“其一,我对边关到底不熟,尤其是出固阳道之外的范围,劳烦从光禄塞中遴选出两位向导来。” 以张辽武猛从事的身份是能做出这个调度的,反倒是乔琰不适合去做这件事。 “其二,此番出兵,你所率部从也必一道出关同行,这光禄塞中人手不足,我修书一封给五原郡太守,你替我送去,请他派拨一批人手前来,确保光禄塞内起码保留六百人驻守,以免被人乘虚而入。” 至于为何不继续在云中郡守军中迁调人手…… 还得留着人手防备鲜卑呢。 “我这就去办。” 此时即将入夜,但并不影响消息的传递,尤其是这光禄塞内的守兵增加之事。 五原郡太守在这点人手调度上还是有自主权的,不过在将人送出后他又忍不住提醒了一句,乔琰此前没有在塞外征战的经验,让人填补完边境守军就是了,等到幽州平乱之人返回后将人撤回,也便诸事一如往常。何必以县侯之尊冒这样的风险。 乔琰对此本想权当没看到,想了想又还是提笔回道:【禁足已久,需塞上放风。】 这话听来挺欠揍的,但想想她一贯以来的风格,又一点也不让人意外。 何况大汉历来的年少英才谁没干出几件出格的事情,要不是担心乔琰折在关外他没法跟人交代,这五原郡太守甚至不想多说。 按理来说,乔琰要出塞追击此番来袭的胡人,是该当朝着中央上疏的。 但她在与五原郡太守和崔烈二人的信中都写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其中为求活命的白波贼正是这个利器,但这个打磨利器的时间花费了不少,若再行奏报中央后才能被准允出兵,必然延误战机。 那么她随后再上奏就是。 反正也不是没干过这事。 此外她在信中又说道,胡虏进犯,如不能给其一个教训,则并州恐有幽、冀之危。 张举与乌桓勾结的联合作战在前,幽州右北平太守、辽东太守以及护乌桓校尉相继罹难,倘若并州也有此祸,先死者何人? 距离固阳和光禄塞最近的太守,正是得了她来信的五原郡太守。 被乔琰信中所提及的这个可能性所震慑,五原太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无端觉得有些发凉。 再看对方这挥斥方遒意味的塞上放风,他决定闭嘴。 打吧打吧,起码还能确保他的人身安全呢这不是。 只是让乔琰有些意外的是,被这位五原太守送来光禄塞驻守的人中,还有一位熟人。 这一夜的两地飞马来信后乔琰小睡了一阵,就已经到了她与其他人所约定的出兵时间,在她策马而出光禄塞,恰好朝着这座边关回望而去的时候,对上了一张并不陌生的面容。 那是——梁仲宁。 他此刻身着盔甲,手执长戟,站在光禄塞的城墙上。 在这种头盔遮盖住了一部分面容的打扮中,乔琰能一眼将他认出来,还是因为他的神情太过古怪了些。 与一众好奇于乐平侯到底是何许人也的士卒相比,他的表情显得复杂了许多。 但梁仲宁是该觉得有些茫然的。 他若如今还是个因为黄巾之乱的缘故,要接受戍边惩处的贼党囚徒,在这种关键的时候被送来戍守光禄塞的人里绝不会有他。 但因为在这三年之内他的表现良好,更是在定期的派遣作战中有过杀敌的战绩,目前以正式戍边守军的身份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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