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洪已经被乔琰这番夹杂着阴阳怪气和针对性打击的语言输出给惊呆了。 他开始忍不住怀疑,曹操让他陪同曹昂前来此地,是不是为了让他学习一番,真正的武将在语言犀利这方面的上限到底能有多高。 眼下被乔琰提出的这番条件,实在是堵死了他们的去路。 若这只是一出寻常物资之间的置换,还可以有砍价一说,可若是这等半卖半赠的方式,连砍价都做不到了。 而倘若他们不想接受这个条件,那也容易,反正她在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已经说了个明白,她是可以不进行这项交易的。 他们要走的话,路就在那边,她也正好可以将这笔支出用于拉拢外邦。 这样的情况,或许连曹操将他们派出来的时候都未曾想到过。 两州之地的物资矿藏,在她这里都不如一个书籍推广和收拢民心来得重要! 看似这甚至是一笔并不算高额的支出,其造成的影响力却极有可能在一个至关重要的时候,带来令人难以承担的损失。 曹昂张了张口,并未能说出话来,只听得乔琰又说道:“子脩,我想在此事上你也没有这个决断的权力,总归如今距离冬日还早,不妨等你回返兖州后问询孟德兄一二,你看如何?” 可……可以如此吗? 曹昂原本以为,乔琰为了敲定这出不仅阵营有别还是二州之间的交易专程回返并州,用四方巡查来让他们着急上火,已是她在此地多逗留一阵的极限了。 她以那般犀利的言辞打破他们这边的心理防线,就是为了快速敲定这项安排。 毕竟这件事显然是不会拖到她前往司隶后再谈的,否则难免变了意味,又因兖州和司隶的贴邻,让人觉得有双方联手往来的可能,无论是对乔琰还是对曹操来说都没什么好处。 但按照她这说法,倒像是还不太着急的样子? 曹昂的茫然之中,便听乔琰已一改方才那咄咄逼人,甚至进行了一番言辞打击的状态,而是以闲谈一般的口吻朝着他问道:“子脩已见过你二弟了,不知对这乐平书院做何评价?” “所以阿兄对此是如何回复的?”曹丕狐疑地看向曹昂这副自觉说错了话的表情,好奇问道。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曹昂的回答好像不太对劲。 “我……我下意识回,父亲希望和你对决疆场的希望可能实现不了了。” 曹丕:“……?” 他沉默了好半晌,才昂着头看向了自家兄长,说道:“我觉得,阿兄您可能比我更适合当伯喈先生的弟子。” 敢情因为乔琰先前的那一顿弯弯绕绕,让曹昂处在了精神紧绷的状态,以至于忽然听到了这样的一个聊家常话题,居然得到的是这样的回复。 这回话的情商可着实是有点低了。 但曹丕转而又想,曹昂作为曹操的长子,在此番出使并州中拿出的居然是此等表现,是否也是在降低兖豫二州在乔琰这边的威胁性? 可当曹丕再看向曹昂的脸的时候,又怎么看都觉得,兄长是值得敬佩的,但也不必给他勉强找什么借口。 他便又问道:“乔并州还与你说了什么?” “她说看得出来父亲很想念儿子了,因此可以将你先接回兖州住上一阵子,等到收到了父亲对这出交易筹码的答复再将你送回也不迟。” 见曹丕皱了皱眉头,曹昂回道:“不过我没同意此事,只说让你在此地专心就学就是,看得出来你在此地的情况尚好,我与父亲也就放心了。” 曹丕当即松了一口气。 他这个兄长是一根筋了一点,但在父亲的耳濡目染之下,总不至于变成个拎不清的蠢蛋。 他若是在这等交易都未谈妥的时候回返兖州,一来得算是乔琰给曹操卖了个好,显示自己于那敲诈索利之余,并没有将人充当人质的想法,二来,邺城朝廷那边必定要过问他的去向,到时候麻烦多得很,还不如姑且维持现状。 只是这人小鬼大的孩子看了眼兄长离去的背影,又忍不住摇头叹了口气。 跟乐平书院那些已经往徐州和幽州派遣去试炼的年轻人相比,他这兄长明明已从军数年了,怎么倒像是还更嫩一些。 不过这跟他这个还在和蔡邕进学的人有什么关系? 说不定等他长大到可以出来做事的年纪,父亲的立场都已经进行过一番重新调度了。 等到了那个时候再说吧。 看着曹丕端着这么一派放松的表情和她告辞,乔琰都忍不住在他走后笑了出来。 “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他们两个谁是哥哥谁是弟弟。” “但好在,心眼多的那个现在还握在君侯的手里。”戏志才回道。 距离乔琰崭露头角到如今的十年一转,他们在关注于此刻的州郡局势之余,也不得不将一部分目光放到那些年轻人的身上。 这其中还真是有些有意思角色的。 不过事实上,若是按照年龄上的划分,乔琰也还能算是年轻一代的行列。 二十周岁! 这种比起其他的竞争对手更有发展潜力可言的年龄,和她做出决断的坚定,都是让他们这些下属深觉安全感之处。 “不提他们了,”戏志才琢磨着,别管曹丕有没有心眼,在绝对的优势面前,他也没有将其发挥出来的本事,和在天下间搅动风云的机遇,与其关心于他会不会顶着蔡邕的负面影响也成长成了一个合格的政客,还不如想想别的,比如说:“君侯觉得,文远会在何时揭穿田元皓的身份?” “以文远的性格,不会耽搁太久的。”乔琰想了想回道。 她将这个任务交给张辽,便是看中了他身上的决断力和令人归心的亲和力。 这两件特质加上这个突如其来的叫破身份,只要操作得当,必定会让田丰迟疑。 在这件事上乔琰的判断并未出错。 田丰夜半醒来,瞪着上头的屋顶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在方才的梦中,张辽彼时的那句“田元皓先生,君侯令我带你参观一番这幽冀边界”,竟然又出现了一次。 但更离谱的是,他将乔琰把他在那场弘文馆辩论后提拔上来的画面也又梦到了一遍,而这一回,乔琰说的赫然是“田丰,你是个奇才啊,何必还要留在那袁本初身边效力呢?” 他连忙摇了摇头。 不对不对,谁家对探子是这般心大的,竟然可以放任对方在自己的地界上随意探查机密。 应该没有那么早才对。 难道是因为他在前来幽州敕封这件事上表现得太过积极,才让他被盯上了? 又或者是……在先前开凿水井那件事上,乔琰为了对他做出嘉奖,对着他的“家乡”送出了一把蒲扇锉,整个过程中出现了什么被人发觉端倪之处? 田丰一时之间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但更让他想不明白的还是—— 为何在他已暴露身份的前提下,张辽依然有这等底气将他送走,而在他选择了留下后也将他作为京中来使、军营贵客一般看待! 这种令人无眠的困惑伴随着外头隐约传来的巡防演兵之声,让田丰仅剩不多的睡意彻底从他的头脑中被驱逐了出去。 张辽有没有什么心大的毛病他是不知道,他是要被这种奇怪的氛围给整出毛病来了! 更让他心中五味杂陈的是,在他披衣起身朝着马厩走去的时候,甚至没有遭到任何的阻拦。 借着马厩边上微弱的烛火,田丰小心地检查了一遍那匹送给他用来代步的马匹。 马儿确实是好马,没有什么在马蹄上的毛病,起码不会在行至半道上的时候把他从马背上给掀翻下去。 在确认了其中没有什么花招后,田丰还对自己居然会怀疑张辽的诚心而内疚了一瞬。 这也让他更不知如何应对眼下局面了。 他正想着此事,忽然瞧见远处闪过了一点零星的火星,因还是睡不太着他便朝着那头走了过去,正见从马厩往营门方向走去的半道草丛里,蹲着个年岁不大的年轻人。 田丰走近了才发现,那点火苗被他小心翼翼地拿着一圈木板给遮挡着,以防光亮被透出去,但光是挡住了,香味却有点难被掩盖住。 这年轻人用手中的木棍朝着火堆里拨弄了两下,就翻出了几个切断的薯蓣。 趁着还热乎,在手中翻滚了两下就飞快地扒起了皮。 那动作熟练的,一点也不像是第一次干这种差事。 甚至在听到背后有脚步声传来后,他飞快地把手中的另外一段薯蓣递到了田丰的手里,颇有一点贿赂一下切勿告密的意思。 田丰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经历,他权且放下了先前的那些担忧,开口问道:“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年轻人瞥了他一眼,见他身上穿着的并不是士卒的甲胄,回道:“京城那宣旨队伍里的人吧?君侯说要打磨打磨乌桓人的性子,让人带了不少薯蓣块茎过来,让吕小将军监督着那些降卒先把田地给开垦起来,其中有一批品质不怎么样的,就成了我们这些人的伙食。前两日我帮着扛的箱子,就分了几个给我,当夜里的加餐。” 他举了举自己手中的那个薯蓣,道:“试试啊,乐平那头择优培养了七八年出来的品种,味道好得很。” 田丰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该当拒绝还是应当接下来,干脆先学着那年轻人的动作,盘着腿在地上坐了下来,将还带着热气的薯蓣皮给剥了下来,小声问道: “可你既然是要做那守夜的差事,为何不专心做事,反而在此地做着偷偷犯懒之举?” 年轻人摇了摇头,“我就说你是见识少了,我这可不叫犯懒。这个门平日里士卒是不往这头走的,真要有人离开这扇门,直接格杀勿论就是。那门外头还有好几道守着的呢,总不会让人给跑了,我暂时分个神也无妨。” “我听说,这是为了防止我们在涿郡的招兵中混入了袁绍那边的奸细,将此地的情况告知到邺城去,所以专门留了这道平日里没人走的门。” 他说到这里,恰好看到了田丰的脸色,便问:“哎你怎么了?怎么这个表情?” 田丰捧着手中的薯蓣,沉默了好一阵才回道:“我觉得这东西有点苦……” 这年轻人哪里知道田丰心中在这一刻遭到的又一阵冲击力,一把从田丰的手上将那块薯蓣给抢了回去,“苦?怎么可能发苦?我看你是山……吃不了糙粮。算了,还是我自己解决吧。” “对了,你绕着这里走一点,免得被人当做细作了。” 免,得,被,人,当,做,细,作,了! 这几个字直到田丰回到住处之后都还在他的脑袋里回荡,造成了极强的杀伤力。 所以说,倘若他真在今夜骑着马匹回返冀州去了,就算错过了这位在烤薯蓣加餐的,也必定会在营门之外被斩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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