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早已经失去知觉的手上,有一瞬间能感觉到她握住的温度,也迫使他清楚地看着她的脸。 这张神容贵气的面容上确实有几分歉意,但这歉意绝不是因为她没能及时阻拦孙策进入黟山的举动,而是因为—— 她在那句出声说出的话后,以口型比划出了几个字,“我该对你的死亡负责”。 孙策如遭雷击。 他从来没有哪一刻要比此时清醒! 这几个被她重复了两遍方才被他辨认出来的话,让他在灯光映照下也异常漂亮的眼瞳定格了一刹。 什么叫做……她应该对他的死亡负责? 除非他所经历了一切还有一双手在幕后推动,而那双手中的其中一只正握在他的手腕上,否则她绝不应该说出这样的话来。 但这如何有可能呢? 就算她以这样快的速度抵达了扬州,孙策也并未以这样反面的立场去揣度于她,偏偏这个结果已被她亲自给出了肯定! 孙策一时之间分不清这是不是因为蛇毒的缘故让他产生了什么错误的幻觉,可他已紧跟着看到乔琰说出了几个无声的词,像是生怕他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一般,推动着他的所有猜测朝着那个最后的结果而去。 “鸽子。” 在他即将深入黟山之前他看到了灰色的鸽子,和同行之人说那正是个祥瑞的象征。 在他因身中毒箭而倒下的时候他又看到了灰色的鸽子,此物却好像已经变成了死亡的信号。 但无论是祥瑞还是死亡,都是一双时刻盯在他身边的眼睛,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贾诩。” 那个给董卓出谋划策造成了他父亲身死结果的混账,在此刻安稳地呆在徐州的地盘上继续做着他的谋士工作,而他能得到这样的权柄,只有可能是出自乔琰的授意。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从未遭到过乔琰的疏离对待,只因他在董卓那里提出的建议,其实也出自她的手笔? 孙策此刻心中的五味杂陈已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可他深知自己此刻绝不能情绪过激,让毒素彻底失控。 然而正在此时,他看到了乔琰说出的第三个词。 “谋汉。” 她甚至像是为了防止他听错,将这两个字一笔一划地以尾指写在了他的掌心,那个“汉”字的落笔里,甚至没有人任何一点犹豫的意思。 孙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是一个被塞在棺材之中的人,这才能被人在此刻告知了一个这样可怕的秘密。 她丝毫也不担心将此事告知于孙策会引发什么后果,就像她丝毫也不担心她身在此地会遭到扬州人的针对,让自己处在危险的境地。 这种胜券在握的宣告几乎在一瞬间摧毁了孙策过往以来的全部认知。 可也是在这一刻,不知道是因为何种激动的情绪激发出的控制力,他觉得自己的指尖有了几分触感。 他毫不犹豫地反手握住了乔琰的手腕。 他强忍着心脏处的痛楚和喉咙里反胃的知觉,无声且执拗地朝着她说出了五个字:“他们不知道。” 像是担心她没能看清他的话,他又用极慢的速度重复了一遍:“他,们,不,知,道。” 他的下属不知道这样的秘密。 他的亲人不知道这样的秘密。 只有他这个即将进入坟墓之中的存在,知道乔琰在此刻这种沉默的交谈中到底说出了何等可怕的东西。 无论这到底是对他这个败者的怜悯,还是对他这个始终被蒙在鼓里之人的解惑,在此时都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从乔琰沉静的眸光中倒映出的是一张已显出灰败神情的面容,他也已绝不可能对她做出什么反抗。 所以与其将这个秘密再告诉更多人,让他们为自己,甚至是他父亲的死亡复仇,造成更多代代无穷的仇怨,还不如让这个秘密终结在他这里。 除了他之外的其他人最好不知道,也绝不能知道。 “我知道。”乔琰这次开口回道,也将这句话的声音传递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耳中,“只要我活在世上一日,我就保你孙氏平安一日。” “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在所有人看来,这都像是孙策先对着乔琰说出了一番希望她照拂扬州和家人的说辞,而后由乔琰做出了这样的一个回应。 可只有孙策知道,她这句话的意思,是她自知只要她还活着,像是孙权和周瑜就不可能翻出她的掌心,可一旦他们有所异动,她绝不会留情。 而倘若她也有百年身故的一日,若是孙氏家族还为后患,她会在自己死前将这种隐患给铲除。 但……够了。 对于孙策来说,这份承诺已经够了。 他恍惚间想到当年他刚接任会稽郡太守的时候,乔琰让人送来的曲辕犁。 那东西对于扬州民生的改变是肉眼能看得见的。 他又恍惚间想到在去岁的旱灾中乔琰为了手中数州的稳定而做出的种种举措。 想到在也送到过扬州地界上来的乐平月报上的种种。 想到…… 能送出这样礼物的人,能用心至此的人,或许真将他们这些对手作为棋盘之上的棋子来操纵,对于天下人却并没有那样多的恶意。 若她真能如她所说地实现谋夺大汉权柄的目标,到了那时,孙氏又如何不是天下人的一员呢? 孙策虽死,孙氏能存,扬州民众能有另外的一种生存之道,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他指尖又动了动,示意乔琰将孙权带到了他的身边,将黄盖张昭等人带到了他的面前,而后当着这些人的面,极力说出了一句让人辨认得清楚口型的话—— 往后,望诸位协助于大司马。 他将扬州交给她了。 当赶来铜官的吴夫人推门而入的时候,孙策的眼睛朝着她最后看了一眼,含着一缕在光影中令人难忘的笑容,随后便永远地合了起来,再也没能睁开。
第338章 欲征祖郎 屋中响起了一阵阵的哭声。 乔琰看着面前的画面慢慢退出了此地,将这里交给了孙策的下属和亲人。 她站在庭中,仰头看着头顶有些暗淡的星光,对于这位年少枭雄的离世,发出了另外的一声叹息。 在他死前揭开一些对他来说过于颠覆认知的秘密,或许是对他的尊重,但也未尝不是对他的一种残忍。 可这种图穷匕见的告知,对于乔琰来说却是此刻势在必行之举! 当她作为一位莅临扬州插手行动的大司马之时,孙策身故之后,他的这些下属完全有可能围绕着尚且年幼的孙权或者是孙策的堂兄孙贲形成另外的一股力量。 一旦其不能受到长安朝廷的束缚,几乎于割据扬州一方的势力没甚区别。 且不说孙策多年间在扬州努力收拢各郡的战果,在一夕之间会被放弃大半,以至于基业崩塌,就说这山越、扬州世家和军阀势力的相互制衡,对于意图收拢扬州为己用的乔琰来说,也绝不是一个好消息! 换一种可能,就算当着她这位“良善的见证者”,孙策将孙氏和下属都交托到了朱儁的手中,因朱儁效忠于大汉的立场,也意味着乔琰先前为了谋划扬州做出的种种准备都变成了无用功。 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她不愿看到的情况。 与其冒着这种发展方向的风险,她还不如做出一个更加危险、更加剑走偏锋的决定。 将这背后潜藏的东西披露在孙策的面前,让他自己来做出一个抉择。 当死亡的幕后推手呈现出端倪之时,她这个坐在病床前探视的人与恶徒无异。 可若放眼天下,自建安元年,甚至是自中平四年她成为并州牧后的种种,她对于天下民众来说,却绝不是一个恶人。 在他已不可能为自己复仇的情况下,他是要让更多人被拉入那个上层争锋的漩涡之中,还是要让他的家人下属归入一个安定的局面里呢? 孙策选择了后者。 乔琰也赌对了结果! 她收回了望向天穹的目光,便见门外有个年岁不大的孩子挣扎着想要从大人的怀中跳出来,脸上还糊着泪痕,嘴里嚷嚷着想要参军,又在随后被人给拖了下去。 “那位是?” 她刚开口就听到后头走出的周泰回道:“他叫凌统,是凌都尉的儿子,因他前阵子被接到了吴郡,我等在令人将吴夫人给接到此地后,也将他带过来了。” “他……他和朱然那孩子一样,不太能接受父亲的死讯。” 乔琰回道:“我知道了,此战殒命于山越之手的士卒,迟些让子布草拟一个抚恤金的数额。未能保护好府君的问责……便不必让他们担负了。” 她将话说完,望着凌统被人接走的身影,有片刻的走神。 促使孙策做出决断的,或许也有他们吧。 他自己因父亲之死而征讨黄祖,黄祖之死促成了黄射的舍命反击,黄射先杀朱治的举动,让孙策在朱然的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这才彻底变成了一派坚持入山与山越作战的局面。 这出为报父仇的往来循环最后终结在孙策的毒发过世上,或许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最好的结果。 倘若让江东子弟都与乔琰敌对,那往后真要相互攀咬至于无穷尽了。 孙策自己已深受其苦,又如何希望下属的子嗣还要活在这样的日子里呢? 这是他作为扬州牧最后的仁慈。 也是他在落幕退场前留下的最后一笔。 现在只希望,能猜到孙策做出此等抉择之人,能看在他这番良苦用心的份上,莫要做出什么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比如说,周瑜。 身在淮阴的周瑜望着城下的攻城军队面色沉沉。 一想到此刻身在扬州的孙策极有可能会因为进攻山越而让自己处在足以致命的危险处境之中,他就无法不觉得心中焦虑难安。 昨夜他更是无端出现了一刹的心悸,好像出现了什么可怕的意外。 可如果说前日他还能将消息送出去,也能收到从外面送进来的信报,今日便已几乎被彻底断绝了出城之可能。 刘备从北面而来的增兵,已让这一支中路彻底变成了徐州北面势力占据优势的局面! “周将军,您说那张州牧与大司马的人手是不是……”是不是有意要对您做出什么坑害? 周瑜的亲随同样看着城下的画面,发出了这样的问题。 周瑜连忙打断了他的话,“慎言!” 他虽对贾诩存有几分疑虑,但这种猜疑藏在心中便也罢了,实不必将其说出来。 而他此刻虽是遭到围城的状态,眼下刘备这边的攻城队伍人手也还在他能够承担的限度之内,并未落到要城中士卒拼死守城以保生路的地步。 前日贾诩送来的信也是能够说服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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