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时候,夏油杰清晰地意识到,就算进了咒术高专,就算成为了同辈中的最强之一,他骨子里依旧留有普通社会在他身上打下的烙印,清晰分明,不可分割。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不是所有的咒术师都和五条悟、夜蛾正道、都和咒术高专的那些学生一样对普通人心怀善念,像他们那样履行自己的职责。 鹿野怜跟在五条悟身侧,白发少年正牵着她的手,臭臭的脸上写满了‘无聊’,利用六眼快速地扫了一遍场内,对各种游乐设施做出点评,最后总结道:“还不如去吃甜品。” 大孩子不喜欢,小孩子们却已经玩疯了,江户川乱步一向任性,中原中也野起来也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两个小家伙现在根本不见人影,小海胆是乱步哥哥的跟班,加茂宪纪跟着中也,于是就只剩下小豆丁还在这里。 像是因为腿短的缘故,他走得很慢,渐渐就和加茂宪澈走在了一处。 前面的白发少年像是找到了新乐子,强制鹿野怜陪他去玩海盗船,夏油杰跟在一旁打打闹闹,三个人气氛融洽,就像是真正从小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 “我讨厌他们。” 旁边的小豆丁冷着脸:“比起他们,你反而没这么讨厌了。” “是吗?” 这个孩子身上流着和怜相同的血液,在以血液作为术式的加茂家,这是最重视的东西。 因为这个,加茂宪澈愿意分出一些耐心应付孩子:“不必说这些前奏,直入正题吧,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那个束缚。” 快死的人就是没什么耐心,太宰治讨厌直白的对话,但偶尔节省些时间也不赖:“有解开的办法吗?” “嗯?”加茂宪澈往身后看了一眼,仆人立即拿了一把新伞过来。 “怜不是和你说过吗,从未有过解开束缚的先例。” 他把伞递给太宰治,语气温柔:“你还是个孩子,不需要操心这些事情。” 太宰治停下脚步,没有接过伞,而是递了一本书给他:“里面的人和你好像。” 加茂宪澈低头看,太宰治递过来的是《青森之鬼》。 少年为了心爱的女子献祭自己,替她承受了山神的惩罚,最后死去,他的爱感动了心上人,自那以后,女子终身未嫁,化作了青森的鬼,念着他的名字,等待他的归来。 这本书他曾看过的,在每一个无法入眠的夜里,与此相似的故事,他躺在床上,翻阅一遍又一遍,故事的主人公不断变换,地点一直更改,时空轮转,直到现代。 “我们会找一个很会写小说的人。” 男孩站在他面前,鸢色的眸子弯起,隐隐能瞧见几分她的样子。 “会把你的名字记下来,和她的名字放在一起,用这个束缚来换你和姐姐现在的束缚,公平的交易,如何?” 如何? 为了拯救妻子性命死在咒灵口中的人、为了让妻子过得更好而加班猝死的人、为了让暗恋的女孩获得健康而捐赠器官的人…… 他期望那些人之中有他的名字,少女会在他的葬礼上落泪,喊着他的名字,像小时候那样和他撒娇。 “帮我修好呀。” 她说。
第32章 鹿苑寺又名金阁寺, 方丈北面有一棵足利将军亲自栽种的松树,它被誉为京都三松之一,在夏季的夜晚中, 金阁寺的萤火幽微, 显得这棵树尤其漆黑,像是什么怪物的影子。 少年就站在树下, 白色素纹和服,带着一柄折扇,长发散在腰间,叫人有一种穿透时光的感觉。 “你来了?” 加茂宪澈回头朝她笑,往她身后看了一眼:“真的是一个人过来的。” “大人有约, 怜怎么会不来。” 她声音很轻, 侧头去看高高的金阁,面容有些惆怅:“弟弟们同我说,大人要和他们一起研究怜与您之间的束缚。” “是有这回事, 但是进展不大。” 加茂宪澈看着她:“这些年,五条也研究过的吧?不管多么强大, 束缚面前,人人平等。违抗束缚到底要承受怎样的后果?从来没有人有机会留下这样的记载。” “我想做第一个。”他说。 少女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 没有做声,加茂宪澈笑了笑。 “和你无关。” 他走近了一些,带着她一同观赏镜湖池:“大不了就是一条无人在意的性命而已,我总归是快死的人了。 你的弟弟们近日来言语间尽是这样的怂恿: 能够成为咒术界的第一个,这世间,我也不算白来一趟, 是吧?” 她茫然地看过来, 在夜色里, 加茂宪澈看不清她的表情,她从不是羞怯的人,一贯大方自然,在这种时候,安慰劝阻的词汇更是信手拈来,能够沉默到现在,想来是真的不安到了极点。 心中反而泛起无限的怜惜,因为她少见的笨拙。 “这时候都不知道说些好听的话哄哄我,万一我后悔了怎么办?” 她依旧沉默着,好半天才开口,声音都在发抖:“大人……” “嗯?”他停下脚步,借着幽暗的灯光靠近她,低头看着她的眼睛:“很久之前就想问了,为什么不再那样叫我了?” 只是因为那只松鼠吗? 那时候,她养了一只松鼠,禅院直哉不喜欢畜生吸引她的注意力,趁她不备将其放走了。 彼时加茂宪澈也在场,两个少爷并没有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对,他沉默着看着松鼠远去,没有提醒外头的鹿野怜一句。 就像被五条悟打碎了茶盏一样,她回来之后,脸上的笑容稍微停顿了一下,疑惑地看了看周围,发现松鼠不在了,也没有生气的样子,只是低着头,拿出茶叶罐子,问他们要不要喝茶。 于是谁也没有把这件事情当回事,直到很久以后,意识到她不再喊自己的名字,加茂宪澈才从久远的回忆里找到了这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要他为一只松鼠道歉,那是绝不可能的,就连这个问题,也是直到今天才愿意稍微低头问出来。 她看着他,真挚而又恭敬地说道:“怜小时候不懂事,后来才发觉那样的语气实在是太过僭越,叫旁人听见,也有损您的威严。” “是吗。”加茂宪澈也不确定自己的猜测,毕竟那时候她没有表现出不满,态度的变换又是缓慢而又自然地发生,叫人找不到任何缘由。 但是他这一生,对她做过的错事仅那一件。 “近日来我总是做梦,梦见我们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 那时候也是夏天,他们头一次夜间出游,女孩眼里满是好奇,提着和服的裙摆,因为看不清脚下的路,差点被石子绊倒,惊慌地想牵他的手。 那时候,他只是因为情绪不稳定,需要她这个药在身边而已,他不仅觉得她麻烦,甚至还觉得碍眼。 于是他迅速侧身躲过,冷眼看着她:“你自己走。” 她慢吞吞跟在后头,后来果真摔跤了,女孩看着他,在灯笼朦胧的橙黄色光芒下,她像是误入人间的一只鹿,被人撞倒了,于是茫然地坐在地上,并不怨恨,也不生气,只是平静地坐在那里。 “跟上来。”他说。 “我的脚很疼。”她屈起膝盖,声音柔软而又温和,带着一点点依赖:“悟说了,如果疼的话就在原地等他。” “哦?”时年七八岁的男孩总是有着自己也意识不到的自尊心,他咳嗽几声,带着轻蔑的笑。 “你现在在我这里。” 他走过去:“他不会来。” 于是她看着他,像是明白了什么,朝他笑,就像他曾经看见的,她给五条悟的笑容一般无二: “那你来牵我好不好呀?” 男孩沉默了一会,朝她伸出手。 那是他第一次和人接触,也是头一次知道,人的体温原来可以这么暖。 即使是在夏天,他也非常需要这一份暖意,牵住了就不想放开,于是两个孩子依偎在金阁寺的松树底下,直到天明。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样的笑容变成了五条悟的独属。 “你说,那个火烧金阁寺的僧人在想什么?” 加茂宪澈抬头看着高高的舍利殿:“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十分憎恶那个僧人,我恨他叫我看不见原本的模样。但那之后每来一次,我就能多理解他一分。” “隔着云端的美丽太过遥远,扭曲而又漆黑的我,站在这样纯白的寺内,自惭形秽、因爱生恨,所以干脆把它变成和自己一样的东西——肮脏的、残败的、不堪的污秽之物。” 她沉默地听着,加茂宪澈握着折扇,轻轻笑:“老实说,今天约你过来的时候就在想,如果你带了其他人,如果你不信任我,那么就烧掉吧,把这里化作灰烬。” “但即使是你一个人过来……” 他低下头,二人的脸颊几乎要撞在一处,在内心的海浪要翻涌而出的时候,她稍微抬起脑袋看他,嘴唇擦过他的下巴。 柔软的、叫人恍惚的触感传来。 “若是连您也不可信任了。”她扯住他的袖子,语气失落而又惶恐:“那天底下,怜还有可信之人吗?” 少年剧烈地咳嗽起来,拿出手帕抵着唇,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因为难受而发出来的气音:“是……我总是不忍心,不忍心叫你这样可怜。” 他朝她伸出手,面颊带着一些绯色:“不远处有一个靶场,我牵着你走。” 金阁寺慢慢被甩在后头,化作细小而又漆黑的影,少年牵着她来到靶场,往她手里塞了一张弓。 手搭上来,他的体温很凉,像是冰一样的温度。 “禅院第一次用弓欺负你,我就想这样教你了。” 他带着她用力,缓缓把弓张开,声音就在她的头顶:“如果有下一世,我想做个普通人家的孩子,住在普通的町屋里,夏天可以吃冰,冬天可以玩雪,时常可以见你。” 弓被射出去,不知道打到了哪里,她抬头看他,少年看着漆黑的远方,神色难辨。 “你说,弓飞出去的那一刹那,它在想什么?” “今天的月亮好美啊。”加茂宪澈用弓勒住她的脖颈,声音在发颤:“我们一起去死,好不好?” 她神色平静,抬头看他,给他一个沉默而又柔软的笑容。 即使空气渐渐变得稀薄,颈间渗出血液,她的神色依旧轻盈,像是那天在树下和他一同睡去之前那样看着他:“大人若是不肯归去,怜自当奉陪。” 不久后,少年脸色变得苍白,身影也变得摇摇欲坠,他松开钳制她的手,执拗地站在原地,摇晃着不肯倒下。 药世代侍奉御三家的家主,而他们要庇佑她,这是刻在骨血中的束缚,他先违背了束缚,所以是由他来承受责罚。 “刚刚说的,是你的真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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